爛柯山†
逼休†
(旦上)前世不修今受苦,嫁作村郞沒奈何。我乃劉家女玉天仙是也。好笑我家爹爹沒見識,將奴嫁與朱買臣為妻,每日打柴為生,那裏養得我活?何日是了!吓!也罷,待他囘來,與他厮鬧一場,索了一紙休書,待奴另嫁一個俊俏郞君,且快活這下半世,有何不可?正是:情到不堪回首處,一齊分付與東風。(下)
(生上)好大雪吓!
【端正好】花飛,彤雲靉。虛飄飄六花飛;昏慘慘,彤雲靉。一霎時,粉粧成殿閣樓臺。猶如那揉棉扯絮隨風擺,白茫茫無邊界。
【滾綉毬】頭直上亂紛紛雪又洒,耳邊廂疎喇喇風又擺。〔這雪阿,〕阻漁翁,罷釣臺;凍樵夫,怎打柴?更有那孟浩然那答兒安在?凍蘇秦聳背巡街。凍得來一方市戶千家閉,我只見十謁朱門九不開。提,提起來,感嘆也傷懷!
說話之間,已是自家門首了。阿呀,且住。我待叫門進去,那不賢之婦見我沒有柴囘來,定然要與我厮閙;欲待不叫門進去,外邊風雪又大,寒冷難當。也罷,只得軟軟叩門吓。玉天仙,劉大姐,開門,開門。(旦上)正要和他鬧,他在門外叫。想是窮短命的囘家來了。我正要與他尋個鬧頭,他到在外邊叫門。待我門縫裏瞧他一瞧。看呀,你看這窮短命的從早出去,這時候囘來,柴梢兒也沒一根,虧他還要叫門!我且開他進來,看他怎麼!(生進門抖衣介)(旦)呀啐!你這窮短命的!怎麼不在外邊打乾淨了進來,都打在自己家裏?你看,滿地多是水了!(生)不妨,待我踹乾淨了。(旦)我且問你,從早出去,這時候囘來,打的柴在那裏?(生)這等大雪,叫我怎生入山打柴?(旦)阿呀!天那!我待不駡你,忍不住老娘的口;欲待不打你,忍不住老娘的手!(打介)(生)呀!
【倘秀才】我進門來,不分一個皂白,你將我這凍臉上左拐來右拐。
(旦)我便打了你這窮短命的便怎麼!(生)
似你這好打鬥的婆娘也忒利害!
(旦)窮短命的!何日是了!(生)
將咱駡起來!
(旦)你從早出去,至晚囘來,打的柴在何處?(生)哪!
覷着這朔風貫頂,叫我頭難舉;冰結住吾的髭鬚,口難開。劉家女才,你與我討把火來。
(旦)吓!你這幾年上打柴積下的銀子,盛箱滿籠,討的小使,買的丫環,書童,琴童,連兒,伴兒,見你打柴辛苦囘來,生的旺火,盪的熱酒,拿來與你煖寒!如今柴梢兒沒有一根,炭兒也沒有一星,還虧你開得這個牛口!(生)
【滾綉毬】你終日介橫不拈,竪不占。
討把火兒沒有,開口就駡人,動手就打人。(旦)你說我橫不拈,竪不占。我且問你,你有什麼長頭羅,短頭絹,大裁小剪,刺綉描龍叫我做?我也像別人家婦人十個指頭打拿不開,便好說我橫草不拈,竪草不占!(生)
你終日介橫不拈,竪不占,誰似你千自由,百自在?
(旦)這一發好笑了!你有什麼好穿的好吃的與我,到說我千自由百自在!可不氣殺我也!(生)
我雖窮呵,又不曾少人家錢債。
(旦)閉了口!窮得飯也沒得吃,還少人家錢債;若討債的上門來,把你皮都剝下來!(生)剝那個的皮?(旦)剝你的皮!(生)剝你的皮!你的皮!(旦)你這光景,敢是要打我麼?羞也不羞!米也沒有一粒,還虧你要打人!打㖸!打㖸!(生)
我雖沒有米呵,比別人家,論年間,積趲下些乾柴。
(旦)天吓!你終日說那柴,終不然,叫老娘吃那柴,穿那柴,咬那柴,嚼那柴!只怕你屁股裏窩出木頭來!(生)
休使乖,莫亂猜。我朱買臣呵,有一日脫麻衣,換紫袍金帶,官居極品隨天子。
玉天仙走來哪。(旦)呀啐!呀啐!(生)
執笏當胸奏御街。方顯得讀書人氣概!
(旦)氣概不氣概,老娘實實的要道出來!(生)阿呀,妻吓,你道些什麼來?(旦)朱買臣,巧言不如直道,掩耳當不得狐帽。你終日打柴為生,那里養得活我?不如寫一紙休書與我,待我另嫁一人,纔是個了當。(生)吓,妻阿,我和你做了二十年夫妻,就是千日歹也有一日好,虧你說出這般話來。(旦)十年的夫妻有什麼好處!(生)我今年四十九歲,命運不通;來年五十,上京求取功名,倘得一官半職,博得個紫袍金帶囘來,你就是一位夫人了㖸。(旦)吓!你要做官?(生)要做官。(旦)什麼官!阿是杉木官,柳木官,河裏水判官,廟裏泥判官?這樣人做了官,除非蛇叫三聲狗曳車,蚊子穿了答答靴,龜山水母賣包兒,王母娘娘推餅炙:這便是你做得官!(生)這等說起來,你的夫人也沒福做了。(旦)我怎麼做不得夫人?憑着我好描畫,好針線,無兒女厮牽戀,能針指,善油面,我有三從四德賢,那里不去嫁個好官員?朱買臣走來,我與你對着天,頻祝願,便做鬼到黃泉,和你麻線道兒上也不相見!(生)阿喲!大姐,你不要把話兒說盡了,凡事將就些罷。(旦)你有什麼賢能文,賈誼才,把什麼去做官!(生)
【朝天子】我雖沒有賢能文,賈誼才,又全不想趙貞女把麻裙包土築墳臺。
(旦)虧你不識羞!扯張扳李!(生)
將咱惡捩擺劃,死搶白。〔阿呀!妻吓!〕全不想舉案齊眉黛?
(旦)休書不寫,到說什麼舉案齊眉!(生)我駡——(旦)你敢駡!你敢駡!(生)
【快活三】駡恁個潑賴的賤才!
駡了!駡了!(旦)吓,朱買臣!駡便由你駡,休書是要寫的!(生)
恁那里索休離,舌尖兒快。
(旦)天吓!那東鄰西舍人家,那個不曉得我四德三從,到說我舌尖兒快?(生)
恁道是四德三從,可也少了幾劃!
(旦)少什麼?你就說。(生)
恁那里愛富嫌貧窄。
(旦)到說我愛富嫌貧!走來,且不說穿的吃的,就是這間房子,東邊飄過雪來,西邊括過雨來,外邊大下,裏頭小下,外邊不下,裏頭還下,虧你還要說嘴!(生)阿呀,妻吓!
自古道:寒儒可也水同火礙。我是一個棟樑才,有誰來笑乖?看怎生樣擺劃?怎生般䦛䦟?我如今不得已,只索担柴賣。
(旦)担柴賣也得,不担柴賣也得,我只要休書!(生)我如今不寫休書猶可;若寫休書,猶如隔着千山萬水一般,那時你要見我也不能夠,我要見你也不能夠了。還是忍耐些罷。(旦)我還要見你這窮短命怎麼!(生)妻吓!我常是這樣不得功名也罷,倘有一日功名到手,博得個紫袍金帶囘來,那時節不要在十字街頭攔住我的馬頭說:『朱買臣,朱買臣,人家夫妻那有不厮鬧的?我那一日沒見識,與你厮鬧一場,休我出來,虧你下得這般毒手!』大姐,那時節不要把這罪名兒推在我身上來,凡事忍耐些罷。(旦)你好痴吓!為了一紙休書,商量得不耐煩,計較得不耐煩。我料你又無東閣西軒,南庄北舍;河內無船,岸上無田,人頭上又無錢;只有一雙赤足,兩個空拳,把什麼去做官!朱買臣,你如今寫一紙休書與我,你日後做了官,我也不來尋你;就叫化也不來見你的面了!(生)你看東鄰西舍人家,那一個像我家終日吵鬧?成什麼體面!(旦)這窮短命只是不肯寫吓!我有個道理在此。喂!東鄰西舍張娘娘李娘娘聽者:朱買臣打柴為生,養妻不活,終日逼我做——(生急掩住旦嘴介)阿呀!妻阿!你豈不知舉案齊眉布襖荊釵的故事麼?(旦)我不曉得顧三顧四,我只要休書!(生)
【脫布衫】全不想布襖荊釵,全不想布襖荊釵。活活潑潑扯巷拖街。止不過寫與你休書,手摹上朗然明白。
(旦)你早是這等,何須廢老娘許多力氣!(生)你要休書,敎我怎麼樣寫?(旦)阿呀!休書俱不會寫,還要去做官!待老娘一發敎道你罷。只寫我平日打公駡婆,駡丈夫,貪淫嫉妒:把這幾樣不賢之處寫在上面就是了。(生)你平日沒有這樣事叫我怎麼樣寫?(旦)平日雖沒有這樣事,這是寫休書的法兒,一句也少不得。(生)吓,一句也少不得。(生)難寫,難寫。(旦)不寫,我又喊了!(生)
【小梁州】〔阿呀!〕劉家女把桌兒搬抬,劉家女把桌兒搬抬。范𣏌梁與我安排,魯義姑把文房四寶快安排。這的是玉天仙使的計策,則我這朱買臣不把你做糟糠待。
(旦)快寫
!};(生)
卓,卓文君嫌的是相如色;梁山伯不戀着祝英台。罷!罷!罷!寫與你那賤才!
(旦)這便才是。(看介)這樣休書一千張也沒用。(生)怎麼沒用?(旦)休書上手摹脚印多是沒有的。(生)痴婦人!休書旣寫,何況手印?(打手印介)拿去!(旦)好有志氣!朱買臣,你如今寫了休書,我和你一些相干沒有了。請出去,各尋道路。請。(生)來天色晚了,二來外邊這樣大雪:叫我到那裏去?容留我在此住了一晚去罷。(旦)今日寫了休書,外邊人那個不知,誰個不曉?若容留你在家,豈不被人笑話?請出去。(生)出去凍死了也是一條性命!(旦)凍死了倒也干淨!(生)也罷,你把中門閉上,我在此坐到天明就是了。(旦)你看這窮短命的,抵死不肯出去吓!有了,安伯伯來得正好,朱買臣正在與我厮鬧。(生)呀,安道哥。安道哥在那裏?(旦)在那邊。(生)安道哥吓。(旦關門介)(生)呀!到被他哄了。玉天仙,劉大姐,開門。(旦)朱買臣,你好痴吓!門是再也不開的了。(生)旣不▲門,還了我衣食飯碗。(旦)什麼衣食飯碗!(生)繩索扁挑。(旦)不還你便怎麼!(生)不還我,豈不要餓死了?(旦)罷,罷,罷!老娘是軟心腸的吓。朱買臣,繩索扁挑在門檻底下,接了去罷。——我如今有了這紙休書,但憑我去嫁人了。(下)(生)阿呀!天吓!天下人受苦無如我朱買臣也!
【雁兒落】正是人貧言語低,馬瘦精神細;龍居淺水池,虎落在平川地。橋坍人行者少,寺倒可也僧難住。官滿被吏人欺,時衰着鬼迷。我今日裏,趁不得我的心中意!〔阿吓!玉天仙吓!〕皆因是,依賢妻。有一日時來叫你纔認得。〔𠲔!〕有一日時來叫你纔認得!(下)
癡夢†
(旦上)
【引】行路錯,做人差,我被旁人作話靶。
我崔氏避跡到此,喜得無徒尋我不見。今日王媽媽往親戚人家去了,怎麼這時候還不見囘來?不免到門首去望他一望。(生,末上)慣報陞遷事,能傳機密情。我們奉朱老爺之命,再尋不見他家裏,不知住在何處。(生)哥吓,這邊有個大娘子在那裏,不免問他一聲。(末)有理。大娘子借問一聲:這裏朱老爺家住在那裏?(旦)那個什麼朱老爺?(生)他名字叫朱買臣老爺。(旦)他便怎麼樣?(末)他如今做了官了。(旦)做了什麼官?(生)就是這里會𥡴太守。黃羅傘下金帶垂腰,白馬紅纓,前遮後擁,好不熱鬧!特差我們前來報喜,再也沒處問。望大娘子指引指引。(旦)吓!就是朱買臣麼?(生)正是。(旦)吓,他麼,住在前面爛柯山下。(生,末)吓,住在爛柯山下。如此,多謝了。(下)(旦)哪,哪,哪爛柯山下。(呆介)吓!元來朱買臣做了官了。咳!崔氏,崔氏!你當初若沒有這節事,方纔那報喜的到來,何等歡喜!何等快活!今日的夫人怕不是我做麼?崔氏,崔氏!你如今悔之晚矣!他如今做了官,何等受用!我如今要去認他也不難吓。
【鎖南枝】只是我形齷齪,身邋遢,衣衫藍縷,把人嚇殺。
且住,我想他也不是負心的;又道是『一夜夫妻百夜恩。』
他畢竟還想枕邊情,也不說當時話。〔咳!〕奴好似出園菜,到做了落地花。細尋思,叫我如何迓?
(內打更介)呀!又早一更時分了。我且關門進去罷。咳!崔氏,崔氏!你好命苦,你好命薄也!
【前腔】奴命薄,天折罰。〔啐!〕雙眼睛只當瞎!
且住,我記得出嫁之時,我爹娘雙手遞我一杯酒,說道:『兒吓,兒吓,你嫁到那朱家去,千萬要做一個好媳婦,與你做爹娘的爭一口氣。』
我記得叫一鞍將來配一馬。〔今日阿,〕好似一個蒂結了兩個瓜〔咳!崔氏,崔氏吓!〕我被萬人嗔,又被萬人駡。
(旦困介,雜扮皂役,末院子,老旦管家婆上)走吓,走吓。奉着恩官命,來尋舊夫人。開門,開門。(旦)
【漁燈兒】為甚的亂敲門,忒恁唓嗻?
(衆)開門。(旦)
為甚麼還敲的心急情切?
(衆)開門。(旦)
為甚麼特兀的粧痴做呆?為甚麼偏將茅舍扑登登敲打不絕?
(衆)列位,男有男行,女有女伴,待管家婆上前去叫門。(老旦)說得有理,待我來。開門,開門。(旦)
【錦漁燈】他敲的這聲音兒好像姐姐。
(老旦)夫人開門。(旦)呀
! 他不住的叫夫人,尋不出爺爺。
(老旦)開門。(旦)
他敲的只管敎人費口舌。他敲的又何等忒决裂。(衆)
【錦上花】他那裏說了說,我這裏歇不歇娘行何必恁周折?你那裏忒古撇,我這裏特遠接。畢竟開門相見便歡悅。
(旦)吓,待我開門來看。
又道那寧貼。
(旦開門,見衆作呆介)阿呀!你們這些人來做什麼?(衆)列位逐班相見。(老旦)衙婆叩頭。(旦)阿呀呀,請起,請起。(衆)從人們叩頭。(旦)起來,起來。(衆)皂隸叩頭。(旦作驚介)阿呀!你們多是什麼人?(衆)奉朱老爺之命,特來迎接夫人上任的。(旦)吓!你們是奉朱老爺之命差來迎接我上任的麼?(衆應介)(旦)阿呀!我好喜也!
【錦中帕】這的是令人喜悅。做甚麼鋪設?(衆)奉着恩官命,特來遠接。
(旦)伯伯叔叔,有勞你們。媽媽有勞你們。(衆)
小人們不勞言謝。
請夫人上了鳳冠。(旦)妙吓!
這鳳冠似白雪,那些辨別?
(老旦)請夫人穿了霞帔。(旦)
片片金鋪翠貼。(衆)樁樁交還盡也。
打轎上來。(旦)且慢。(衆)
綉幙香車在門外迎接。
(旦)阿呀!朱買臣吓!
越敎人着疼熱。
(付上)殺!殺!殺個背夫逃走個臭花娘!(旦)
【錦後帕】只看他手持着斧,怕些些。
(付)殺個花娘起來!(旦)
怎不敎人袖遮遮?
(付)劈㕶個花娘兩段沒好!(旦)呀!
諕,諕的砍人半截,諕砍人半截!
(付)身浪個星紅堂堂花湯湯個,纔替我脫下來!(旦)呀,待我脫㖸。
我只得急忙脫卸。
(付)㕶說個星人也要殺!(旦)
無徒,無徒家有甚好豪傑?苦切,苦切。急將身攔遮。
(付)殺個星娘𣬿個!(旦)阿呀!住了。這些人是殺不得的吓。(付)為啥,為啥殺弗得介?(旦)你若殺了他們,是哪,哪,哪!
自有官府來捉你這癩頭鱉!
(付)殺!殺!(衆下)(付)㕶個臭花娘背夫逃走麼?等我劈㕶一個陽笤介!(渾下)(旦)從人們,從人們那裏?這無徒去了,快取鳳冠,快取霞帔過來,待我穿,待我穿。呀,那裏去了?呀啐!原來是一場大夢!
【尾】津津冷汗流不竭,塌伏着枕邊出血。
(內打三更介)呀!原來已是三鼓了。崔氏,崔氏!你好苦也!
只有破壁殘燈零碎月。
呀!你看,從人們又來了。𠲔!哈,哈,哈!(回頭哭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