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浣紗記†
進施†
（淨吳王，丑伯嚭上）
【引】海國烽烟今盡掃，凌空志氣飄颻。（丑）太平羞着舊征袍。（合）我和你共在王朝，莫忘勤勞。
（淨）太宰，我欲伐齊，伍員這老賊屢屢諫我，我不聽他，恐他在此攪擾，被我打發他齊國去了。誰料前日孔仲尼遣門人子貢來勸我伐齊。孔仲尼是個大聖人，有此議論，看起來齊國一發該伐了。况吳魯又為兄弟之國，只等伍員歸來，就起程了。（丑）主公之言有理。（生上）
【引】奔走風塵心未老，當年羈客來朝。
（見丑介）（丑）范大夫，來此何幹？（生）特來進貢。（丑）少待，待我通報主公。越國范蠡到此進貢。（淨）與我宣進來。（丑）范大夫請進。（生）越國賤臣范蠡叩見。（淨）到此何幹？（生）東海寡君勾踐久失修敬，特遣賤臣少伸問候。兼有前王之妹，寡君之姑，名喚西施，頗曉歌舞，今遣小臣獻上，以備洒掃。（淨）范大夫遠勞厚情。如今美人在那裏？（生）現在宮門，不敢擅入。（淨）范大夫，你與我引進來。（生）美人有請。（旦上）
【引】故園因甚便相抛？花落辭條，一任風飄。
（生）美人請進宮。（旦）是。（進介）（淨）美人起來。果然天姿國色，絕世無雙！我合宮諸姬無出其右也。范大夫，若是越王的姑娘，你家主公，就該叫我姑爹了。（生）是。（丑）都是一門老親了。（淨）你主人歸國之後，可想念我麼？（生）
【鎖窗寒】自歸家日夕無聊，北望姑蘇淚暗抛。恐君王見罪，輾轉煎熬。深恩罔極，未曾圖報。獻佳人，聊供洒掃。（合）看楚腰，風前一把舞鮫綃，倩人難畫難描。（旦）
【前腔】愧裙釵生長蓬茅，金屋羞稱貯阿嬌。在泥途已久，頓上雲霄。今朝幸喜恩星高照。祇還愁，幽情未曉。（合）看楚腰，風前一把舞鮫綃，倩人難畫難描。
（丑）主公，越王孝順之情，其實可敬。
【奈子花】念越王東海臣僚，受洪恩非是一朝。他貧窮至今，顚連無吿，送多嬌，用伸忠孝。（合）祈禱，願兩國百年永好。（淨）
【前腔】我為人性格風騷，洞房中最怕寂寥。今娉婷到臨，我一生歡樂；鎭朝昏，放他在懷抱。（合）祈禱，願兩國百年永好。
（外上）奔走風塵鬢盡絲，年衰運退志隳頽。孤身去國三千里，一日思君十二時。主公，伍員參見。（淨）相國，你囘來了？請戰期的事如何了？（外）齊君已尅期在深秋交戰，今特囘覆主公。（生）伍相國拜揖。（外）范大夫到此何幹？（丑）到此進貢（外）進什麼貢？（丑）是個美人。（外）主公可曾受麼？（丑）主公歡歡喜喜受了。（外）咳！豈有此理！主公，范蠡進此美女，不可受他的。（淨）怎麼不可受？（外）臣聞五音令人耳聾，五色令人目眩：故桀以妹喜滅，紂以妲己亡，幽王以褒姒死，獻公以驪姬敗；自古喪身亡國，未有不由婦人女子者。今越王進此女，只是要主公學這幾個昏君。切不可受他的。（淨）咳！老相國，你一向不在家，我眼前甚是清淨；却纔到此，就管閑事！我便受了這一個婦人，何害于理？你一向遠出，可速囘去與妻兒老小相聚一相聚，不要在此吵鬧。請請。（外）咳！罷！罷！罷！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，話不投機半句多！（下）（淨）這個老賊好生可惡！我必殺他，方遂吾願！（丑）這樣人早殺一日，清淨一日。怎麼說主公是昏君？又是什麼目眩！若主公是昏君，我伯嚭是個昏臣了？昏昏沉沉，怎麼過日子？（淨）范大夫，我一向若聽了他，幾乎把你家主公幷你都殺了。（生）大王是仁德之君。（淨）你若歸去，不可不對你家主公說；若國中有這樣人，切不可用。（生）我主公決不用這樣人。（淨）太宰，你陪范大夫往前殿去洗塵，我明日另排筵宴送行。（丑）暫辭大王去，前殿作陪臣。（仝生下）（淨）侍女們，掌燈到洞房中去。（衆扮宮女上，應介）（淨携旦手介）
【解三酲】念平生買歡追笑，再沒一個可意根苗。我精神幸然猶未倒；從天降，這多嬌。看他溫柔旖旎多俊俏，眼見得倒鳳顚鸞難恕饒。只是吾堪老。
（旦）大王尙未老。（淨）美人，你說孤家尙未老罷？
拚斷送鴛衾繡帳，白晝清宵。（携旦下）
寄子†
（外，貼仝上） （意難忘）歲月驅馳，嘆孤身未了，志轉灰頽。丹心空報主，白首坐抛兒。（貼接）前路去，竟投誰？（外）吓，兒吓，咫尺到東齊，望故鄕雲山萬疊，目斷慈闈。
（中）
（貼）雲接平崗，山圍曠野，路回漸入齊城。（外）衰柳寒鴉，金風驅雁，動人一片秋聲。（貼）倦途休駕，淡烟裏微茫見星。（外）家鄕何處？死別生離，說甚恩情！兒吓，我和你自離家鄕一月有餘，不覺又到齊邦了。（貼）爹爹，母親在家懸望，可早完王事，火速仝歸。不知爹爹在途為何只管愁悶？（外）兒吓，我有一句話不好對你說得。（貼）什麼話？可說與孩兒知道。（外）昔我吳先王雪你公公的深怨，國家大恩未曾報得；不想主公近聽伯嚭之言，放了越王；前日又信子貢遊說之言，要北伐齊國，令我出使來請戰期。我想吳兵一出，則越乘虛直入吳地；我今回去，誓當死諫，以報國恩。只是與你仝死，甚為無益。我有個結義兄弟名喚鮑叔，現為齊國大夫，今帶你來寄與他家，以存伍氏一脈。兒吓！自今以後，我幹我的事，你去幹你的事，再，再不要想念我了！（貼）呀！我只道爹爹路上冷靜，帶孩兒出來作伴，不道有這等事。兀的不痛殺我也！（跌介，外扶住介）（外）我兒，事已如此，不必傷悲。且自前行，再作道理。
【勝如花】清秋露，黃葉飛，為甚登山涉水？只因他義屬君臣，反敎人分開父子！又未知何日歡會？（合）料團圓，今生已稀；要重逢，他年怎期？浪打東西，似浮萍無蒂。禁不住數行珠淚。羨雙雙旅雁南歸。（貼）
【前腔】我年還幼，髮覆眉；膝下承歡有幾？初還認落葉歸根，誰料是浮花浪蕋！〔阿呀，爹爹吓！〕何日報雙親恩義？（合）料團圓，今生已稀；要重逢，他年怎期？浪打東西，似浮萍無蒂。禁不住數行珠淚。羨雙雙旅雁南歸。
（外）一入城來，此間已是鮑叔叔門首了。你且展乾了眼淚。裏面有人麼？（丑上）什麼人？侯門深似海，不許外人來。是那個？（外）報去，說吳國伍相國要見。（丑）少待。老爺有請。（末上）
【引】叵耐强臣欲立威，看看社稷垂危。
（丑）吳國伍相國要見。（末）說我出來。（丑）家爺出來。（末）哥哥在那裏？（外）賢弟請。（囘看貼介）隨我進來。（見介）（末）一自別滄洲，相思又幾秋。（外）故人重會面，新恨說從頭。我兒過來拜見。（末）此位何人？（外）是小兒。（末）別來許久，這等長成了（貼）叔父在上，小姪有一拜。（末）常禮罷。看坐。（外）咳小厮家待他侍立請敎，焉能有坐？（末）豈有此理？小弟與兄久別，未免還要談談，賢姪站立，于心何安？坐了。（外）也罷，過來吿個坐兒。（貼）是，吿坐了。（末）哥哥，陳恆弑逆，致召外兵；哥哥遠來，必有台命。（外）齊欲伐魯，立威遠國；今奉君命，來請戰期。（末）吓，戰期久已約在深秋了。（外）吓，深秋了？（末）哥哥，你報親之怨，鞭平王于墓間；復君之仇，囚勾踐于石室：一生忠孝，四海流傳。可敬，可羨。（外）咳！兄弟，你但知其一，不知其二。昔父兄為楚平所害，孝道有虧；今主公為伯嚭所欺，忠心未遂。不知防越之策，反興伐齊之師，眼見得姑蘇必生荊棘。今承君命，來使齊邦；一則預料老朽誅夷，二則不忍宗祀覆絕，以吾弟一日之雅，付伍氏六尺之孤，留作螟蛉，視仝豚犬（末）哥哥為吳之忠臣，小弟亦齊之義士，旣蒙分付，敢不盡心？但恐撫養不週，有負重托。（外）兄弟吓，小兒避難，猶恐人知，可改姓王孫，勿稱伍氏。（末）領命。（貼）阿呀！爹爹吓！如此說來，果然要把孩兒撇在此了？兀的不痛殺我也！（外）我兒醒來。（貼）
【泣顏回】聽說不勝悲，頓敎人血淚交垂！雙親膝下，何曾頃刻分離？我衷腸怎提？〔阿呀，爹爹吓！〕為甚的將父子輕抛棄？當初望永祝椿枝，又誰知頓撇斑衣！（外）
【前腔】〔我兒，〕堪悲家國漸傾欹，我身無葬地，汝向何依？
賢弟。（末）哥哥。（外）
我特求撫養，須存一脈衰微。
（末）哥哥，若國事安輯了，就來領了令郞囘去。（外）兄弟，你說那裏話來？愚兄此去呵：
我的存亡未知，料孤臣定做溝渠鬼。
（貼）阿呀！爹爹吓！（外）
我孩兒不用傷悲。望君家委曲提携。
（貼）阿呀！爹爹！眞個把孩兒撇在此了？你好無情吓！（外）兒吓！不是為父的無情，把你撇在此處，只是事到其間，也顧不得了。這報仇大事，我便做得，你却做不得。我如今殺身報國，也是沒奈何。你日後切不要學我。也罷，趁我在此，今日就拜鮑叔叔為父，有如親生一般，聽他敎訓，不可違背。過來拜了。（貼不肯介）（外）唗！畜生！你故違父命麼？我兒，可過來拜了，日後還有相見之日。過來拜了。（末）不消罷。（外）要拜的。（貼）如此，爹爹請上，待孩兒拜見。（末）罷了。
【催拍】念孩兒，未諳禮儀；望爹爹，朝朝訓規。豈敢有違？豈敢有違？但願椿庭，壽與山齊。
爹爹囘去，多多拜上母親，說孩兒在齊遊學，不久便囘。
可傳示萱堂，不用凄其。（合）從今去，海角天涯；人何處，夢空歸！（外）
【前腔】我望長空孤雲自飛；看寒林，夕陽漸低。今生已矣！今生已矣！白首無成，往事依稀。日暮窮途，空挽斜暉。（合前）從今去，海角天涯；人何處，夢空歸！（末）
【前腔】我哥哥心安竟歸；我姪兒，將身暫依。今當數奇，今當數奇。命蹇時乖偶爾暌違。他日團圓，父子追隨。（合前）從今去，海角天涯；人何處夢空歸！（貼）
【川撥棹】西風裏，淚濕舊縫衣。（外）長亭遠，極目處，草萋萋。（合）囘頭望，欲去更徘徊。今日輕分手，他年會何地？腸斷也，囘首各東西！
（外）愚兄就此拜別。
【哭相思】本是仝林鳥，分飛竟失羣。
（外欲下，貼扯衣介）（外）我兒放手。（貼）阿呀！爹爹吓！捨不得你去。（外）我兒快快放手。（貼）阿呀爹爹吓！（外）也罷！（推貼，貼跌介）（末喚介）姪兒醒來，醒來。哥哥姪兒昏倒了。（外又上）我兒醒來，我兒醒來。賢弟，諸事全仗你罷！（下）（末）姪兒醒來，姪兒醒來。（貼）阿呀！爹爹吓
誰憐一片月，相隔萬重雲！
阿呀！爹爹在那里？爹爹在那里？（末）姪兒不要哭了，隨我進來。（貼）是。（哭，隨末仝下）。
賜劍†
（旦，貼引淨上）
【引】眼見年華眞一瞬，只圖快樂朝昏。
我夫差收楚服越，聲振四方。只有晉齊二國未順，必要伐他。昨遣太宰先領一枝兵去與齊戰於艾陵之上，殺得他片甲不存。好笑伍員這老賊又敎我不要伐他如今到被我勝了。見我目下自家要去，他必定又來諫我。太宰臨行時，敎我必要殺那老賊；且待他來，自有區處！（外上）社稷看看覆，君王漸漸昏。忠臣不怕死，怕死不忠臣。主公，伍員參見。（淨）相國，你昨日諫我不該伐齊，今太宰領一枝兵去，就得勝了。我今日自率六軍，誓平齊國，獨覇諸侯，却不羞殺了你！（外）臣聞天之所棄，先誘以小喜，方降以大災。齊不過是瘡疥之疾，幸而勝之，不過小喜；越實乃腹心之病，一日發作，乃是大災。昨聞主公坐於殿上，見四人相背而倚，聞聲走散，此國君失衆之象又聞北向人殺南向人，此乃臣殺君之象。國家將亡，必有妖孽。主公覺悟，國或可保；若終昏蔽，身亦旋亡矣。（淨）咳！老賊多詐，是吳妖孼！我以前王之故，未卽行誅。今速退自裁，勿勞再見！（外）昔前王不欲立汝，我以死諍之，公子多怨於我。我有功於汝，反賜我死！我一死何足惜？但恨吳宮盡生荊棘，越人掘汝宗廟耳！（淨）老賊！你不忠不信，寄子鮑氏，有外我之心。速宜自裁，不得遲滯！（外）老臣不忠不信，前王必斥之不以為前王臣。今得與龍逢比干遊于地下足矣！且老臣也要先死，怎忍見主公就擒？我死之後，須剔我目，掛我頭於國之胥門，以觀勾踐之入吳也。（淨）老賊！你死之後，當取汝屍，盛以鴟夷之革，投之江中，使魚鼈食汝肉，波濤漂汝骸，又何所知！又何所見！力士石番何在？（生，小生）有。（淨）你將我钃鏤之劍付與老賊，速令自盡，快來回報！可惱！可惱！（怒下）（二生）老相國，請出宮去。（外）阿呀！我為汝父忠臣，西破强楚，南服勁越，名顯諸侯，有霸王之功。你今日背義忘恩，反賜我死！（走介）
【北枝花】哀哉！我百年辛苦身，只看俺兩片蕭疎鬢。我一味價孤忠期報國，那裏肯一念敢忘君？千載功勳，恰便是四海聞忠信。好笑我孤身百戰存，盡心兒將社稷匡扶。那裏有竭力的把山河着緊！
（二生）老相國，你方纔說西破强楚；小將每不知，望老相國試說一遍。（外）
【梁州第七】我若說起：鋤强楚的英雄兇狠；削荊城，事業功勳。我，我，我千軍萬馬去當頭陣，殺得他旌旗慘慘！殺得他兵馬紛紛！殺得他隻輪不返！殺得他片甲無存！我，我，我掘墓屍，撻辱亡魂；踐山川，走散黎民。我，我，我送得個昭王逃入雲中；唬得個公主背出了閨閫；擄得個夫人與主上成婚。看宮殿烟塵，丘陵破損，踏平他社稷無根本。那時節，諸侯懼，萬方振，添得個江東氣象新。〔阿呀，主公吓！〕你今日價背義忘恩！
（二生）老相國，你有這等功勞，大王怎麼這等待你？（外）二位：
【四塊玉】他，他，他竟將那正直誅，到與那奸邪來便近。鎭日價淫聲美色伴紅裙，酒盃兒送入迷魂陣。那裏管社稷危！那裏管人民窘！那裏管親生兒到在別處分！
（二生）老相國，那見得國破家亡，只管苦諫？你也太性急了些。（外）
【哭皇天】他，他，他齊國去，忙前進；那裏管越王隨着脚跟！那裏管兵戈擁定三江口！那裏管戰船兒泊在五湖濱！我只怕勾踐將姑蘇來墾。總就有三華瑞露，九轉靈丹，盧醫妙手，扁鵲神針，也醫不活你吳邦衆子孫。我只落得孤身先死，怎忍見宮殿價作塵！
（二生）大王爺催迫，請老相國早早自裁，不必遲滯。（外）不勞催迫，俺就去也！
【烏夜啼】從今去，辭別了吳家，吳家宗廟，相別了吳國人民！我老妻一任價他死和存！嬌兒那裏去通音信？我如今拚却孤身，囘報前君：慢慢將前情一一細評論，將前情一一細評論。訴說俺一生辛苦價無投奔。〔伯嚭！你那奸賊！〕不放空，追尋緊；那裏走？難逃遁！只敎你上天無路，入地無門！
（二生）老相國，請早些自裁，大王爺耑等囘報哩。（外）咳！我也是一條好漢，誰要你每催迫！俺就此去也！
【尾】平生猛烈把頭顱刎。提着這青鋒劍一根，要與前世龍逢做親近。數十年的伍員，一霎時身殞！試看那渺渺錢塘，英靈向浪頭滾。
（自刎下）（二生）呀！好個忠臣！老相國已死，就此囘覆大王爺去。正是：三尺钃鏤懸白首，一生忠義貫丹心。（下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