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燕都梨園史料/懷芳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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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芳記

蘿摩庵老人

《懷芳記》序

京師歌伶甲於天下。人原是璧,室盡如蘭,一經品題,聲價何止十倍。記咸豐丙辰,吾友餘不釣徒展覲入都,招勝侣、萃吟朋,選伎徵歌,尋花問柳,曾有《明僮小録》之刊。勤搜珊網,廣纂瑶編。盛事一時,貽芳千載。可以按圖索驥,執鏡招鸞焉。

茲蘿摩老人《懷芳記》一記,成于丙子仲秋。相去十年,用情一致。舞衫歌扇,當年之舊雨無多;寵柳驕花,出谷之新騶更貴。想見軟紅十丈,珠温玉暖之鄉;拾翠三春,蝶醉蜂迷之候。清眸皓齒,發其瑶思。瑋態瓌姿,鏤之銀管。盛矣!麗矣!幻耶?真耶?竊恐陳迹之難追,所貴手民之是付。傳來日下,何殊千佛之經。唱遍人間,猶是羣芳之譜。

光緒五年歲次已卯閏三月武林雲居山人序

懷芳記

蘿摩庵老人撰RIGHT:麋月樓主附註

張金麟,字倚雲,蘇州人。其舅爲三慶部之阿金,度曲名手也。倚雲初入都,隸集秀部,爲春泉堂胡法慶弟子。法慶不解度崑曲,倚雲乃獨工。離師後,題所居曰麗春堂。性情莊雅,舉止和婉。體微豐,妝楊太真爲最宜。名噪一時,爲櫻桃第一枝。

與倚雲同坐,忘其爲伶人,倚雲亦自忘也。法慶者,以琵琶擅名,後以洋烟事遣戍。

張金蘭,字倚香,蘇州人。少倚雲一歲,年十六始入都。爲熙春堂弟子,亦工度崑曲。離師後,所居曰留春堂。性孤介,而貌早瘁,不能與倚雲比。有弟子妝花旦者,人目之曰狐狸精。豔不免俗,亦傾動一時。咸豐丁已、戊午間,有八十二者,妖冶動一時,人目之爲狐。

倚雲得近士大夫者殆二十年,倚香不過五六年耳。然愛倚雲者無不惜倚香也。

張翠香,字玉仙,蘇州人。殷釆芝弟子,所居曰日新堂。慧中秀外,顧盼生姿,登塲尤亭亭可愛。

玉仙不畏暑,當夏不汗,所謂冰肌玉骨自清凉者。

張三福,字梅生,蘇州人。所居曰日新堂。性坦易,貌姣好,而眉黛間常有恨色。演《刺虎》最工,亦以其愁娥雙蹙相稱也。頗解作字,净几明窗,雜陳古帖,兼之魚盎花缾,别饒清趣。予以丁巳入都,此四伶皆不見。憶三福尚於冠帶筵前一把晤耳。

王長桂,字粲仙,揚州人。年十四五,娟麗無匹;二十許,豔冶如故。是餘慶堂弟子,離師後堂名槐慶。房櫳曲折,簾幕深沉。茶熟酒香,魂銷心醉。游者視若迷樓焉。

范秀蘭,字小桐,以字行,爲吴金鳳弟子。金鳳字桐仙,能詩,解屬文,爲何尚書所愛,有盛名於時。小桐恬雅寡言笑,亦能書畫,嘗自畫蘭,請名流題詠。離師後,居寒葭潭,是芥子園之一隅。怪石清池,可以娱客。然知音終寡,以其性太高潔,不入時耳。桐仙堂曰光裕。小桐堂曰承裕。

倚雲擅塲二十餘年,聲名最高且久,終以貧悴死。梅生略有餘資,遽謝其儕,偶返故鄉,思爲田舍郎,爲親族所嬲,齎恨死。蕊仙好樗蒲,盡産以償博债,僦居敗屋中,抑鬱死。嗟夫!士之懷才不遇爲可概,既遇矣,而晚節末路,或顛沛困躓不保厥終者。陸敬輿、李文饒且抱此憾,何有於三小史哉!北里南部之書,未見及此。

夏天喜,字秋芙,揚州人。長身玉立,囘眸一笑,觀者惝怳不能自持。王蕊仙與秋芙美艷相匹,蕊仙固是好女,秋芙則近於蕩姬矣。蘇長公謂食河魨值得一死。余謂秋芙倘是女子,爲我作妾,亦值得一死也。所居曰裕德堂,或贈以楹帖曰:『秋水爲神玉爲骨,芙蓉如面柳如眉。』爲時所傳誦。

秋芙不能度曲,但以色勝。其戲以蕭素珍《上坟》爲最工,有時作武旦亦顧盼生姿也。秋芙不復登場,其師弟天壽亦扮《上坟》,刻意傚之,毫釐不失,用心良苦。顧其貎劣,在秋芙種種態度,人見爲可愛者,以天壽出之,則以爲可憎。信乎東施效顰,見者望而却走。予見秋芙,已鬑鬑有鬚。其兄子雲林、年十二,未登場已傾衣冠。黄侍郎字之亦秋,演《畫蘭》愁蛾婉約,賦色寫生,恐常時馬守真無此玉貌。十年後重至春明,秋芙早死,雲林淪落津門,次年玉碎珠沉矣。

黄聯桂,字小蟾,皖之太湖人。白晳温潤,曈子如翦秋水。是春福堂陳幼香弟子。幼香名長春,爲朱殿撰所眷,亦有『狀元夫人』之稱者。小蟾離師後,堂名春元。性伉爽,有俠伶之目。

鄭連貴,蘇州人。堂名净香。妝武旦態度絶倫,凡武旦皆以跳擲相撲爲長,連貴獨以步驟勝。前乎連貴,後乎連貴,以武旦名者,皆莫能及也。予嘗謂《洛神賦》『翩若驚鴻,宛若游龍』,以此兩語狀美人,疑其不類。必見連貴之扮戲,乃知此語形容之妙。亦惟連貴可以當之。連芳扮《金山寺》,殆可接武。

莊清香,字蘭生,常州人。舊家子弟,淪入風塵。意致高遠,不屑與流輩伍,落落不肯隨衆調笑。飲酒甚豪,所居曰聞妙堂。

陳鳳林,字鸞仙,皖人。所居曰藕香堂。言論磊落超邁,眉宇間有英氣,席間嘗傲睨俗子。陳相國愛之。扮戲則《得意緣》《玉玲瓏》之類。齒既長,乃於《羣英會》妝周郎,其豪可以想見。周郎衣鉢,近年推蝶仙。

鸞仙後隨黄中丞出都,略有餘資,商於漢口,可以温飽。

丁鴻寳,字雲香,揚州人。鴻雲堂弟子。離師後,堂名曰印雪。色黔而格俊,舉止灑落,詼諧談笑,倜儻不覊而不迕客,故近之者衆。侯郎中最愛之。慶郎中遷觀察,貧不能治行。余與侯醵金資之,雪香亦以二百金爲助。慶官進,卒無以償也《明僮合録》書梅慧仙亦有焚券事,士大夫奈何不愧之。

楊素蘭,皖人,所居曰心言堂。清麗特異,姿態天然。每一登塲,神釆流映,觀者靡不眩目動心。惜爲摴蒲所誤,車馬未稀,門庭尚在,遽憂悴以殂,猶未娶婦也,是可傷已。

朱福喜,字蓮卿,蘇州人。所居曰景春堂。稚齒静婉若幼女,稍長温雅若書生。絶無纖媚之態,而藴藉宜人。相對清談,如烏衣子弟。侍坐依依,不覺其爲梨園小史。戲祗《湖船》《醉歸》《獨占》《水鬬》《斷橋》數齣,其扮《獨占》,態濃意遠,情文深至,令觀者真妬羨秦小官焉。禀氣稍弱,憚於轉喉,履氍毹時恒少。景春堂自蓮芳出,櫻桃花下,車轂如雲。蓮卿弟子小蘭,字畹香,幽怨如空閨病女,貌中人,亦不甚解文義。然喜從寒士游,卒不得時譽。年既長,遂爲四喜部小雜,扶旗出塲,淚恒承睫。噫!寒士固不可近哉!稍後有郝天秀者,字蘭卿。依其母居,無師。予贈聯云:『飛鳥依人,白祫翩翩佳子弟;旗亭畫璧,青尊日日對鶯花。』

潘玉香,字冠卿,蘇州人。姿貌明倩,歌喉清潤。所居曰豐玉堂。是國香譚天禄之壻,婦貌亦美,人稱佳偶。

俞秀蘭,字香吏,蘇州人。娟秀出塵,清可徹骨。能作飛白,書所居曰春暉堂。香吏與小桐皆卓然雅品,非俗眼所能賞,故座客終希。

俞鴻翠,字小霞,傳經堂弟子。吴人,所居曰詠霓堂。妝小生,能書,亦寫蘭。有瀟灑拔俗之致。湯金蘭能畫蘭,雲林出,遂不敢登場演百穀故事。

華阿荃,字佩秋,無錫人。柔媚旖旎,弱不勝衣。所居曰福新堂。

胡小金,字語山,蘇州人。吟秀堂弟子,所居曰春秀堂。夏秋芙之後,論姣麗以語山爲第一。一笑百媚,光釆動人。如徑寸珠,能照十二乘。當之者莫不神魂失據,甘爲之死。咏秀堂弟子笙兒,治蕩下劣。有福兒,十齡童子。扮《回獵》咬臍郎、《乾元山》哪叱,真如龍蛇,捉不住也。

張蒔紅,字紫卿,蘇州人。所居曰詠華堂。扮小生,舉止大雅。

張寳香,字藴卿,蘇州人。所居曰蓮清堂。文静婉約,亦有書生韻致。崑曲極工,可嫓張倚雲。

國䘏遏密,倚雲出都爲人僕,藴卿服賈。倚雲所託非知音者,悒悒死。藴卿遇寇,折閲殆盡,遂成窶子。兩人度曲,實超越尋常,而遭際若此。凡所業至精者,所遇必極蹇,雖一技莫不然矣。京華菊部,真堪顧曲者,十不得一。維新堂弟子崑寶,豐容盛鬋,色藝俱勝。唱曲知辨陰陽、喉舌務頭、襯字,遇人輒問。繼之者湘雲,戲則不多,《游園驚夢》《小宴》《七夕》,步武音節,皆有悟境。崑寶負盛名,己未,公車招之者幾廢寢食。稍一料理,數千金可立致。顧以不暇自謀,終未脱弟子籍。盛筵易散,鬱鬱早夭。湘雲童年酣嬉,少長厭棄賤業。離師後,依其兄順福以居。裹足不入歌樓,舊相識三五人晤語欵曲,祗道家常。喜從賞鑑家辨論法書名畫,爲籥翟中淸凉居士。

沈寳珠,字蕊仙。儀容豔逸,神釆飛騰。每入座中,竦動羣客。吐屬可愛,真如聰慧女郎。語山可比夏秋芙,蕊仙可比王長桂,其美皆國色。以蕊仙比語山,則蕊仙獨多清氣矣。扮《雙拜月》《贈劍》等戲,觀者神爲之往。予識寶珠,已掌四喜部矣,清氣猶昔。

趙寳琴,蘇州人,張倚雲之妹壻。嬌憨綽約,態度天然,亦傾動一時,晚乃貧顇。

□金林,字紫香,吟秀堂弟子,堂名曰□□。妖韶婉孌,楚楚可憐,有飛鳥依人之致,扮《拾鐲》最動人。

胡喜禄,一名長慶,字藹卿,敬義堂弟子。長身俊眼,别具嫵媚。自云蘇人,殊不類吴産。工於黄調,具能爲西音,但扮《血手印》則觀者如堵。喜禄自立安義堂,弟子以小爲名。小玉最號璧人,小枝鬱勃有奇氣。

張玉美,字茘仙,蘇州人。深山堂弟子,所居曰韞山堂。姿色穠粹,情意柔膩,望之如畫中人,就之若芝蘭玉樹。能飲酒,能畫胡蜨。

袁雙喜,字聽泉,蘇州人。所居曰倚樹堂。性和柔,吐屬可人意。雪膚玉肌,冠絶流輩,何郎固不傅粉也。弟子增福,號杏卿。出師居倚雲堂。貌肥澤,予喜呼爲『天官賜福』。性最温粹,無冶習。後不知其所終。

徐小香,字蝶仙,蘇州人。年十三,登塲卽名噪一時。性極聰警,而能静密。柔情慧語,宛轉可憐。十五六扮《拾畫》《叫畫》,神情遠出。齒長後,扮演益工。凡名伶皆樂與相配,遂爲小生中之名宿。小香居岫雲堂,弟子五人,皆以雲名。室題『五雲深處』。度雲者,倜儻善談笑。

蝶仙得一弟子,詢知爲舊家子孫,還其家不索值。東南寇作,大府生死不可知。其子乃就蝶仙家置酒,蝶仙責而謝之,義聲播於都下。亂定入都,有石門故家子淪入菊部。鄉人醵資贖之歸,讀書爲博士弟子矣。又有杭州陶童子,亦良家子。?上同年生得其家世,亦約予輩爲落其籍。比南還,不願讀書,屢逃學。三年後仍爲厮僕。世家大族子姓,尚不説學,如原伯鲁,何暇責若輩哉?

朱雙喜,字琴仙,一字韻秋,蘇州人,梅生之妻弟也。净香堂弟子,所居曰春華堂。十三四時風趣天然,不假雕飾,真如出水芙蓉。喁喁吴語,眼嫮眉清,見者莫不愛之,號之曰『羊毛筆』,喻其柔也。長益妍麗,擅名十餘年。晚蓄弟子,亦皆有盛名於時。自春福堂陳長春後,惟韻秋最爲稱意,而『羊毛筆』之號不衰。『羊毛筆』席豐厚者二十餘年,近聞散遣弟子,挈家南歸,曲中殆不能有二。

嚴寳琳,字韻珊,蘇州人。春福堂弟子,十三歲登塲,傾動城市。招之者日日坌集,至於應接不暇。姿態豐豔,亦有天真爛漫之趣。

韻珊與韻秋同時。兩人同坐,璧人相對,光釆互映,觀者莫能軒輊。厥後韻秋席豐履厚,衎衎燕樂。韻珊乃爲曲子師。士之有遇有不遇,固如此哉。烏知名優有求爲曲子師不可得者在。

周翠琴,字稚雲,蘇州人。倚雲弟子,質麗神清,有藐姑仙人之目。未久告殂,知與不知,莫不嗟惋。有輓之者曰:』生在百花前,萬紫千紅齊俯首;春歸三月暮,人間天上總銷魂。』篕稚雲以花朝前一日生,而其卒也正當春盡,故云。一時傳誦,流聞禁中。稚雲以三月死,予以七月入都,有『蕃釐觀瓊花已歸天上』之嘆。

論者謂:稚雲上掩諸美,小史菁華鍾於是卽盡於是,不但一身不永,後亦無復有麗人可繼芳躅者。信哉斯語!可謂知人知言。

王翠官,蕊仙之從子。婀娜流麗,姿態横生,是夏秋芙一派。愛之者衆,惜早夭,一時亦有玉樹生埋之歎。

稚雲死,倚雲遂窮。翠官死,蕊仙遂大困。

王長貴,字蕊卿,皖人。風貌流宕,齒牙俊快。十四五扮花旦,傾動一時。三十許後,結束登塲,豐姿如故。長貴蓄弟子,皆學其師,以冶蕩悦車子市兒,無一知名者。長貴年過四十,日日登塲演《進府》《趕廟》諸戲,令人欲嘔。

朱福壽,字蓮芬,蓮卿胞弟也。視其兄尤静雅,稚齒喜作字,後乃益工,得者珍如珠玉。度曲亦極精,亭亭物表,獨步一時,無與抗者。潘侍郎極賞之,蓮芬遂謝却梨園,閉門種花臨帖。若舊相知招邀,堅令偶持歌扇,觀者益眙以爲幸矣。以蓮芬方吴桐仙,有過之無不及。二十年來,亦惟此兩人爲足當大雅之目耳。水芝已杜門數年,忽失潘侍郎意,不能自存,復上歌場,風情不減。

余自庚子年,乃命儔嘯侣,把酒徵歌。至癸丑出都,凡十四年。所見菊部中風華出衆,令人不能忘情者,皆具於此。雖其標格不同,才伎各異,要其爲美則一也。坡詩曰:『短長肥瘦各有態,玉環飛燕誰能僧。』僕持此意以評花,不限以一格。此外則等諸中駟下駟,無足記述。惟有桂喜者,長身秀骨,如瑶林瓊樹,逈出風塵,其品概在王蕊仙、沈蕊仙之間。長王四五歲,長於沈及袁聽泉皆十餘歲。乃與聽泉同演《梅玉配》,齒已極長,風韻猶傾動觀者。余僅見其登場,未與接盃酒之歡,遂未悉其世族,爲可恨耳。其他如寳笙妝小生可作小奚,鴻福可作細婢。鴻福,夏秋芙之子,以黄腔負盛名,爲朱邸激賞。中駟之上者,如得寳、春林,蓮卿弟子則中駟之次者如小玉,妝武旦,後投軍得官,戰死。小太平、玉寳則下駟也。有法寳者,下駟之下,而貴官某公賞之,殊不可解。

徐馥生,字琴甫,蘇州人。本在清音隊內,以善歌自拔,列於菊部。

蕭小蘭,字者香。評者謂嬌憨可擬趙寳琴。此小蘭不知卽維新堂弟子否?

羅巧福,工黄腔。評者謂響遏行雲,恒在筝笛之上。

沈慶林,字燕仙。評者謂姿致可儷樨雲。燕仙室中,無時人書畫。

湯金蘭,字幼珊,蘇州人。評者謂其愔愔大雅。幼珊頎長,至鞠躬見客。嘗學填詞,有《良宵奈何》,一時傳誦。

姚桂芳,字秋蘅。評者謂其清俊拔俗。秋蘅病目幾眇,困悴出都。

張芷馨,蘇州人。朱韻秋之甥。芷馨名小慶齡,以其似張倚雲也,有孝名。

張芷仙,亦韻秋之甥。評者謂兩人可稱聯璧。

余自癸丑出都,庚午始返,凡十八年。以上數人,皆得之友人筒札中者,姸媸不能決。姑以耳爲目焉。迨後見所謂金蘭者,則憔悴枯槁,絶似垢面黄馘,不復有幾微姿態。蓋自芙蓉烟盛行,近之者損顔色,敗精神。或且易形體,齒甫壯,而姣好化爲老醜者,比比然也。公車中,好事者恒以鼎甲目伶人。蓮芬、燕仙、幼珊爲一科。桂芳、崑寶、芷馨爲一科。桂芳凡劣,五人者皆有致。此己未以前品題也。後人益以私意高下,謬種流傳,與科目同爲一邱之貉。

梅巧玲,字慧仙,泰州人。巧福弟子,所居曰景龢堂。態豐氣靜,嫻婉有度,可以追儷張倚雲。能作字,善談笑,待客殷勤,屋宇修整,酒食精良,客皆樂過之。既工崑曲,又工黄腔,並扮《得意緣》《胭脂虎》等雜劇,用志稍紛,未免奪崑曲之分際矣。

沈芷秋,蘇州人。朱韻秋弟子,所居曰麗華堂。舉止灑落,矯矯不羣。工崑曲,靜細沈著,不作浮響。每一囀喉,座客無復喧呶者。一聲初動,萬物皆靜,四座無言,星欲稀。芷秋度曲有琴理焉。

余見芷秋,年已二十餘矣。其在春華堂稚齒時,有吴舍人悦之,欲購爲侍史,力不能致,竟吞生鴉片以死,亦可謂情癡矣。前二十餘年,有甘太史自經死,或謂沈蕊仙致之,而殊不然。蕊仙其時已自立門户,與甘情好方深,無阻之者。其日方開筵宴客,蕊仙亦在座。入夜客去,甘約蕊仙清晨過寓,聯車出游。次晨蕊仙至,室未啟扉。隔窗呼之不應,抉門入視,則縊矣。其家人言:客散後得家書,無他事,特怪其用錢太多,言嗣後不復籌寄旅費。此亦何至輕生?祇是醉後神惛,無端憤恚,邪鬼乘之,理或然也。春華堂同師韻秋者,先後十餘人。芷馨最長,芷芳演武伎,擅長《泗州城》《賣藝》,青龍棍其獨步也。稍後,王小玉演武生,甚票姚。入座恂恂如處女,與芷芳皆劉家黑牡丹,姸媚在神情中。芷芳最爲嘉定徐太史賞異。小玉喜淡交,時出冷雋語,十九歲死。春華堂離師自立者,芷秋、芷衫之下,有芷儂,能書善奕,演《游園》《看狀》最入神,巳蓄徒矣。浙達官某秉節,芷儂往依之,乃棄其業。弟子小儂,轉師韻秋,名芷蓀,以小儂爲字,演《鳳儀亭》温侯,合座呌絶。亦妝旦,演明妃,顧盼幽抑傳神,惜不能彈琵琶,徒入抱耳。又有芷芬。揚州人,芷馨、芷衫之胞哉。

陸小芬,蘇州人。父曰玉鳳,是名伶張爾奎之弟子,工黄腔,爲正旦。小芬乃從朱蓮卿學崑曲,性情和婉,舉止安雅,綽有蘇州風範,度曲亦工。小芬字薇仙,歌《牡丹亭》諸曲入妙,所謂『清詞不負《牡丹亭》』也。年稍長,車馬稀,改習黄腔,阜成部以厚資聘之,獨步一時。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希。崑曲云乎哉!

李豔儂,大興人。所居曰嘉頴堂。無脂粉氣,無卑陬態,無謔浪語。朗如秋月,藹若秋雲。待人在若遠若近之間,而見者輒心醉。語曰:『蘭無言而自芳。』又曰:『桃李無言,下自成蹊。』豔儂之謂矣。初唱黄調不爲工。後扮崑曲之小生,烏巾白袷,玉山照人,乃極相稱。自江南用兵,蘇揚稚幼不復販鬻都中。故菊部率以北人爲徒,雖亦有聰俊狡獪可喜者,而體態視南人終遜。惟豔儂亭亭獨立,如王謝家兒,可以憑班絲隱囊,捉玉麈柄清談竟日。卽追求於昔年南産諸郎,尚不易覯,不意得之於北産。其家本在慶豐牐傍,殆鍾潞水之秀歟。

品花各有所見,評泊高下,不能一致,獨致豔儂無訾之者。殆如西湖擅天下最勝,無賢愚莫不心賞也。豔儂名德華,爲維新堂陳新寶弟子,同時戊辰會試時所稱狀元也。出塲不踰年,卽離師,新寶因之獲重資。豔儂嬌嬌自好,蜀人李少石授以琴調,粗解安絃,衣冠益歎賞。京師名伶擁貲後,非買夏屋取賃直,卽張米煤小肆。豔儂獨買天津瘠田二百畝,有課耕之志,嗜好固與俗殊。篇中譽之不無稍過。予以爲人不可作鄉原,李郎固歌館中原人也。

沈阿壽,字眉仙,蕊仙弟也。忼爽類兄,顔色詞令差遜。扮《活捉》》刺虎》極工。《水鬥》劇中,無蓮芬則阿壽扮白蛇。水芝出,阿壽扮青兒矣。

沈小寳,蕊仙子,妝武生頗有英氣,惜口吃。與眉仙同居,仍稱聯星堂。聯星堂當戊午己未間,有桂林者,僅能扮《湖船》,而以治態傾俗目。

徐金兒,字逸仙,蝶仙之弟,人恒呼之曰『阿二』。妝小生,崑曲最妙。蝶仙雖壓倒一時,而知音者皆謂逸仙實勝之。譬之於書,蝶仙不免側筆取妍,逸仙則筆筆中鋒也。與芷秋並演,如紅蓮渌水,相得益彰。所居曰崇德堂。蝶仙産過中人,『阿二』則大困。

杜蝶雲,以字行,蘇州人。所居曰玉樹堂。余見時,齒已長矣。本扮旦,至是則生末净恣意爲之。或妝吐火判官,觀者嘩訝,是聰頴人也。有弟曰阿五,能度崑曲,妝正旦,其聲清脆動聽,常祗奉藩郎。蝶仙岀都,至上海爲客串,生净雜扮,科白草草,而名重滬瀆。

曹福夀,字韻仙,聞德堂弟子。離師後,堂名聞憙。扮花旦,風情娟麗,妍而不妖。盈盈嫋嫋,大似蘇産。洗妝入座,風神頓減,而性格憨柔亦可貴也。韻仙亦扮太真,頗詄麗。岀都依四川一監司而不終。

王桂官,字楞仙。聞德堂弟子。年可十三四,弱柳當風,新花出水,可以方其韶冶。扮戲極多,《回獵》《西諜》固已可愛,妝伍子胥《子》尤工,觀者或爲之泣。凡小伶年與相若,盡在下風。可以繼豔儂之美而奪其席。燕台花案,大抵亦閱三年而一爲論定。若有持衡者,必以楞仙爲首選。楞仙自謂是北産,而殊不類。有續《燕台花譜》者,品桂官爲牡丹,容光照入,惜目大而無神,有時木立如癡。十五六時,耳忽聾,又不能飲,而喜嬲。天生麗質,何以遂自棄哉。

余紫雲,楚人,景龢堂弟子。父曰三勝,黄腔中老樂工,有盛名於時者也。齊名者三人,三勝之外,尚有程長庚、張爾奎。三人者,名滿海內。凡工黄腔之正生,既負重名,則薄視諸旦,不屑與伍。長庚,爾奎乃蓄弟子,令妝旦從客飲酒,非舊法,三勝心弗善也。顧其子乃妝花旦,三勝如在,必不肯聽。紫雲婉嬺,尚有女郎之致。能彈琵琶,唱小曲。同時有吴鳳鳴者,亦净末,黄腔之選。蓄弟子玉鳳,湖州人,温雅不惡,後淪落,乃歌塲賣酪。

軟紅重踏,樂府都非。可供賞鑑者祗此十數人。豔儂、楞仙便爲翹楚。然追憶昔時諸美,終隔數塵。以豔儂方蓮卿,以楞仙方寳琴,差似而猶未逮,向上者更無論矣。或以慧仙方倚雲,則鄭之配雅也。尚有有名者曰:綺春堂時小福,字琴香;春福堂鄭秀蘭,字素香,猶可相近。其次寳善堂陳芷衫,馥森堂陸竹卿,蕉雪堂王順福,皆木强人也。又有春和堂劉倩雲者,前數年頗有盛名。徐娘已老,無復風情,相對令人敗興,特不至如湯金蘭之老醜耳。岫雲堂弟子五,曰『五雲』。春華堂弟子四,曰『四芷』。皆憨跳鄙倍,所謂頑童者是矣。凡平生未至都門者,一入春明門,但見『五雲』、『四芷』輩,瑶環瑜珥,文袿綺襦,置之檀板金尊間,便以爲是天下之佳麗。又見豔儂、楞仙,更託以爲是驂鸞騎鶴,天上仙人,非世間所有。而不知『五雲』、『四芷』,固不當一盼。卽豔儂、楞仙,上擬舊時名輩,風流亦遠不逮也。人才日替,卽秉鈞衡、建節鉞者,往往有『一蟹不如一蟹』之譏。矧在區區主謳哉!時小福當同治初國䘏時,以清唱登塲,有絃索無金鼓,揭簾一聲,重垣屬耳,遂負盛名。性又諧媚善合,久而巧齡妬之,至置藥茗飲中,啞其喉。治之癒。俊至歌塲,自携飲食,不啜杯水。巧齡乃教弟子余紫雲,盡習小福所能之劇,欲以掩之。紫雲名遂噪。岀師後,所居仍名勝春堂。囀喉發響,終不及小福之自然。予觀巧齡之毒小福,乃知太行孟門,豈云險絶,人生世上,何在而非危機哉!鄭秀蘭年既長,遂創阜成都。性幽遠,曲室中絮絮傾談,絶似朋舊久離,一旦促膝。芷衫愛玩文墨,喜近雅人。竹卿最諧,俗名爲『肉丸子』。近得一弟子周素芳,字絢秋,所謂永嘉之末,復聞正始之音,不知與卷中所許倚雲、倚香何如?若予所見之寶珠、寶兒,尚非其匹。詳見《羣芳續集》中。予撰《羣芳小集》,以順福及弟湘雲爲逸品,固一人之私言。而此卷評論,似亦見其杜德機也。『五雲』、『四芷』,小時鄙倍,誠如所譏。後來長成,亦惟度雲、芷蓀可爲談友耳。

或謂予:『此軰北産固不如南産。顧常至蘇州,見歌者率凡猥無可愛,則何也?』予曰:『北人俊,病在生硬;南人婉,病在闇弱。必以南産置之北地,濬其性靈而振其骨采,則精神發越,不同奄奄無氣者矣。倘以北産携入南中,導以和柔之詞令,教以嫻雅之舉止,亦必遠勝於蘇州之庸庸者,在化南北之短,而集其長耳。且都中歌伶之教子弟,雅步媚行,綽有矩度。掉頭擲眼,各具精神。雖雅俗不同,而一顰一笑,皆非苟作。故如『五雲』、『四芷』,亦足以動人觀聽者,半繫乎此。蘇州則但知度曲而已,於語言笑貌,絶無修飾,故不能致人愛也。』離亂二十載,都中南産幾盡。惟時琴香、鄭素香爲吴人,張芷芳爲皖人,尚應客,年皆近三十矣。

都中歌者之侍飲,稚子如驕子之戲於側,長者如姬妾共談衷曲,可以娱情而適意。外間歌者之侍飲,則如僕隸,兢兢焉恐失主人意,是有何樂哉?

余謂曲子師今蘇産既不可致,嘗以燕産童子慧黠者,附海舶往蘇州,就清音隊學度曲。四五年後,不但曲調嫻習,並動作聲音亦改觀。乃挈歸,再教以扮演登塲,使與吴娃無異。聞者心善之而不能從。再閲數年,南産終不可得。目前之知名者老去,恐傳派益失其初。才皆下劣,而崑曲有腔無韻,亦成廣陵散矣!

補遺:

陸金鳳,字翼仙。所居曰桐華堂。桐華堂後有任小鳳者,色藝可望前人。潘侍郎與水芷絶後,乃賞之,不使見客。

松齡,隸和春部。色藝壓同軰,名噪一時。齒既長,顔色不衰。既蓄鬚謝去,司事者啖以重金,薙鬚復登塲焉。殆五十餘歲,評者以爲人妖。

都中菊部,曰『四喜』、曰『春臺』、曰『三慶』、曰『和春』。四部雖齊名,和春獨不爲士大夫所與,衣冠公宴未有呼和春者。市井小夫乃樂觀之。有友呼别部羣應,而特從和春招松齡來演《翠屏山》,余得寓目,妖冶誠無匹也。

旺兒,是茶寮中捧盤童子,貌白晳,心性儇巧,遂爲好之者慫恿入鞠部。爲花旦振動一時,趨之者如蟻附羶。余入都後,見其登塲,黄腔最工,惟步武不中繩尺,蓋小時未從師之故也。

歌伶雖賤技,而品格不同。其爲賢士大夫所親近者,必皆能自愛好,不作諂容,不出褻語,其令人服媚,殆無形迹之可指。愛身如玉,尤如白鶴朱霞,不可卽也。别有一派,但以容貌爲工,謔浪媟嬻,無所不至。且如柳種章台,任人攀折。此則我輩所惡,而流俗所深喜者。松齡、旺兒,固流俗所喜,似可置而不論,然皆絶頂聰明,超絶流輩,譬之婆羅辟門支果,雖落旁門,其精詣亦未可磨滅也。都門二十年前,惟長庚、三勝、二奎以黄腔負重名。青衫旦、刀馬旦往往年稍長,藝始長。近五六年,師以教其弟子,卽有喊黄腔,妝武旦,爲異日包銀地一變而爲西皮,則秦聲激越高哀怨盈耳,無雅俗趨之若騖,坐上客滿,至不能容。『萬方聲一概,吾道欲何之』?吾有私歎!西謳中有十三旦者,登場如驚風蛺蝶,所扮演皆淫佚之劇。廣庭屬目,如陳秘戲。江河日下,遂至於此。

《懷芳記》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