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鐵甕燼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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鐵甕燼餘

吾國戲劇,除一二新聞時事外,餘均以小說爲藍本。舉其大略言之,演爲戲劇者,如《三國演義》、《水滸》、《包公案》、《彭公案》、《今古奇觀》、《岳傳》、《濟顚傳》、《笑中緣》、《雙珠鳳》、《征東》、《征西》、《綠牡丹》、《西遊記》、《白蛇傳》等,不下數十種。一經排演,萬目共覩,千載可爲一時,異鄕可爲一室,使人如躬逢其時,親履其地,無智無愚,無老無幼,眼簾所樂,目的所注,皆趨於一焉。區區舞台,眞爲世界之雛形耳。故小說爲戲劇之本,而戲劇足增小說之光。泰西小說家仲馬、囂俄皆以善著悲劇稱,小說與戲劇相表裏,於此益信。近有以新小說編爲戲劇者,爲《黑奴籲天》、《血手印》等,內容且未必完全,演唱亦未能中節,一朝開幕,爭以先睹爲快,其價値可想。方今編譯各小說,月異日新,於風俗社會有關繫者,如《萬里尋親記》、《大小報仇錄》、《蘇格蘭獨立記》、《無名之英雄》、《新舞台》、《十字軍英雄記》、《賣國奴》,佳本甚多,請嫻於音律者編演之,當於舞台上放一異彩也。

別士曰:「看畫最樂,看小說次之。」吾謂畫者有色而無聲者也,彈唱者有聲而無色者也;小說則有聲有色而實無聲無色,無聲無色而實有聲有色者也;惟戲劇斯有聲有色矣。

戲劇之效力,影響於社會較小說尤大。吾國敎育未普及,彼蚩蚩者,目不識之無,安能各手一卷;若戲劇則有色有聲,無不樂觀之,且善演者淋漓盡致,可泣可歌,最足動人感情。昔有皮匠殺秦檜故事,此其明證。故戲劇者,一有聲有色之小說也。

改良之名詞囂國中矣,無論一事一物,罔不冠以「改良」二字。有所謂改良戲劇者,有所謂改良灘簧者,而獨於彈唱小說者則無聞焉。其下焉者,則迷信、淫穢、傷風敗俗,莫此爲甚,無足論矣。然個中不乏聰俊之流,詼諧諷諭,具有辯才,若經改良,則於世道人心不無小補。

就金錢主義論,若改良戲劇、改良灘簧者,孰不利巿三倍?一般彈唱小說之會塲,列坐者竟寥若晨星矣。如三家村學究,日抱高頭講章,一肚皮狀元鼎甲思想,丁此時代,試問能償其所願否乎?誠不得不學幾句新名詞以爲噉飯地步耳。自小說風行,新出者無慮百餘種,國民、歷史、社會、偵探,或紀歐、美事實,或言中外風俗,何患無彈講之資料耶?有識者當及時興起也。

印刷物與演說二者於社會影響最大,小說亦印刷物之一也。吾謂彈唱小說者,亦演說一道耳。諄諄之誨,不若循循之誘,人情然也。苟於國民小說中多擇佳本,散布城巿鄕間,廣爲演講,醒睡獅,喚國魂,厥功偉矣。在彈唱者號爲改良,人必趨之,一舉兩得,何樂不爲?

讀小說則費腦力,觀演劇則費金錢,遊山玩水又費時日。人當煩悶之時或休息之餘,欲求一快心樂意事相與排遣,則莫如聽彈唱小說也。人講之,我聽之,不費腦力;片席地,一杯茗,取貲無多。而人情世故,山川風景,娓娓然如在目前,是眞極好一排遣之地。

南海吳趼人先生恆曰:「作小說者,下筆時常存道德思想,則不至入淫穢一流。」斯言也,小說家當奉爲準繩。世風日漓,言情最合時尙,每見巿上號爲「新小說」,或傳一歌妓,或揚人帷薄,人競購之,自好者且資爲談助,下焉者將目爲敎科書矣。微論不足以改良社會,適足以敗壞道德耳。嗚呼!吾爲此懼!

譯本小說每述兄弟姊妹結婚之事,其足以敗壤道德、紊亂倫常也尤甚。愚以爲譯者宜參以己見,當筆則筆,當削則削耳。

小說之風行與否,可以覘國民之程度。東海先生言,如《新舞台》類,於日本風行最盛。其俗尙武,殆武士道之遺傳性,無惑乎蕞爾三島,雄飛於二十世紀之大舞台矣。

吾國舊小說中,人所最愛讀者,莫如《紅樓夢》。或喜其諷喩,或喜其戀情,文者見之謂之文,淫者見之謂之淫,在讀者各具眼光耳。然吾國之世界,固儼然一紅樓之夢也,奈何夢於紅樓而終不覺也,悲夫!

《遼天一劫記》,吾國之絕大哀史也。昭文徐念先生於昔年發起調查參考,經營數年,賚志而歿,未著一字。嘗聞古人著作,每不輕於下筆,萃畢生之精華,始成一巨製,以視當世之率爾操觚者爲何如耶!是書之未成,職是故耳。惜天不假年,《廣陵》絕響,否則小說中多一鉅製,亦稗乘中多一野史矣。

《小說林》第十二期(190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