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《英孝子火山報仇錄》二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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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英孝子火山報仇錄》二題

林紓

一序

光緒三十一年(1905)

吾先哲有言,聖人人倫之至也。林紓曰:人倫之至歸聖人,安得言一聖人外無人倫。宋儒嚴中外畛域,幾秘惜倫理爲儒者之私產。其貌爲儒者,則曰:「歐人多無父,恆不孝於其親。」輾轉而訛,幾以歐州爲不父之國,間有不率子弟,稍行其自由於父母敎誨之下,冒言學自西人,乃益證實其事。於是吾國父兄,始疾首痛心於西學,謂吾子弟寧不學,不可令其不子。五倫者,吾中國獨秉之懿好,不與萬國共也,則學西學者,宜皆屛諸名敎外矣。嗚呼,何所見之不廣耶!彼國果無父母,何久不聞有商臣元凶劭之事,吾國果自束於名敎,何以《春秋》之書弑者踵接?須知孝子與叛子,實雜生於世界,不能右中而左外也。今西學流佈中國,不復周徧,正以吾國父兄斥其人爲無父,並以其學爲不孝之學,故勳閥子弟,有終身不近西學,寧鑽求於故紙者。顧勳閥子弟爲仕至速,秉政亦至易。若秉政者斥西學,西學又烏能昌!余非西學人也,甚憫宗國之蹙;獨念小說一道,尙足感人,及旣得此書,乃大欣悅,謂足以吿吾國之父兄矣。

書言孝子復仇,百死無憚,其志可哀,其事可傳,其行尤可用爲子弟之鑒。蓋人莫不冒利而怖死,孝子已擁資累鉅萬,則盡棄弗恤,再厄於水,兩厄於刀,瘟疫拷掠,靡所不嘗,勢皆可死;而堅持母仇必復之志,又幸皆不死,仇卒以復,此又顏習齋之所不及矣!事迹繁重,吾序不能備舉,今但問世之君子,吾身重耶,吾親重耶?吾寧忘仇而享素封正耶?因復仇而棄其資產正耶?則將曰:親重,報仇正。然則有是二者,足爲名敎中人,可無怫於倫理矣!則將曰然。然則此事出之西人,西人爲有父矣,西人不盡不孝矣,西學可以學矣。嗚呼!封一隅之見,以沾沾者槪五洲萬國,則目論者之言也。雖然,吾譯是書,吾意寧止在是哉?忠孝之道一也,知行孝而復母仇,則必知矢忠以報國恥。若云天下孝子之母,皆當遇不幸之事,吾望其斤斤於復仇,以增廣國史孝義之傳,爲吾國光,則吾書不旣傎乎。蓋願世士圖雪國恥,一如孝子湯麥司之圜報親仇者,則吾中國人爲有志矣!大淸皇帝光緒三十一年四月,閩縣林紓畏廬父序於都下望瀛樓。

二譯餘賸語

光緒三十一年(1905)

是書本敍墨西哥亡國事。墨之亡,亡於君權尊,巫風盛,殘民以逞,不恤附庸,恃祝宗以媚神,用人祭淫昏之鬼;又貴族用事,民逾賤而貴族逾貴。外兵一臨,屬國先叛,以同種攻同種,猶之用爪以傷股,張齒以囓臂,外兵坐而指麾,國泯然亡矣。嗚呼!不敎之國,自尊其尊,又寧有弗亡者耶!

瓜迭馬克者,墨之嗣王,猶金哀宗守緒也。幽蘭一炬,史家惜之,顧猶不如瓜迭馬克之堅忍。先是,墨人窖重寶於地,西兵百索不得,遂濫刑以施瓜迭馬克,手足焦爛,終始不言窖金所在。嗚呼!吾聞明季六君子之獄矣,然猶曰魏璫之報私怨也,世安有囚亡國之帝,加以炮烙,刺取窖金,何與闖賊之入燕同也。西班牙可太時爲世名將,行爲乃同草寇。然則身爲國民者,宜戮力同保其國,脫一受外兵,安有倖之事耶!

孝子受瓜迭馬克殊知,寶與同瘞,身與同刑,亦皆不言,凜凜乎其男子也。可太時遂以孝子授其仇若望。若望者,卽殺孝子母之人也,處孝子加酷,孝子然受之,備極慘暴,終無撓詘之言。蓋自念身爲母身,母可死於仇刃,身亦何妨更殉之仇以從母。自有此念,義心勃然,千災五毒,一不之恤。嗚呼!孝之於人,能自生其神勇矣。

湯麥司之言曰:吾不欲令讀吾書之人,謂我圖報母仇之故,至於備極刑酷如是,灰天下人子之心。孝哉言乎!此卽所謂永錫爾類也。吾譯至此,哽咽幾不能着筆。

小說一道,不着以美人,則索然如噉蠟。然湯麥司身爲孝子,使儷之以蕩婦,則作者必不至有此文心。哈先生不知作何幻想,乃覓取節烈二婦爲孝子偶。王章殊有妻矣,麗榴以藁砧之故,作二十年單棲,後乃圓其破鏡。倭土米情鍾客卿,出百死相衞,國破家亡,始以身殉。一烈一節,在吾國烈女傳中,猶錚錚然,顧一得之野蠻,一得之文明,彼此若合符節,性惡之說,吾又不能信荀矣。

倭土米歸湯沐邑起兵時,誓衆之言曰:父兄何爲樂子弟爲奴,而憚於死國。部人因之大奮,然國。亦尋滅,義氣已淩紙而發。嗚呼!是言女子之言也,尙能權爲奴與死國之輕重,世有男子,乃甘媚外,以奴自居,何也!畏廬附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