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新評水滸傳》三題†
一敍†
小說爲輸入文眀利器之一,此五洲萬國所公認,無庸喋喋者也。乃自譯本小說行,而人之蔑視祖國小說也益甚。甲曰:「中國無好小說。」乙曰:「中國無好小說。」曰:「如《紅樓夢》之誨淫,《水滸傳》之誨盜,吠影吠聲,千篇一律。」嗚呼!何其蔑視祖國之甚耶?近數年來,已有爲《紅樓夢》訟寃者,蔑視《水滸》如昨也。*1噫!《水滸傳》果無可取乎?平權、自由,非歐洲方綻之花,世界競相採取者乎?盧梭、孟德斯鳩、拿破崙、華盛頓、克林威爾、西鄕隆盛、黄宗羲、查嗣庭,非海內外之大政治家、思想家乎?而施耐庵者,無師承、無依賴,獨能發絕妙政治學於諸賢聖豪傑之先。*2恐人之不易知也,撰爲通俗之小說,而謂果無可取乎?若以《水滸傳》之殺人放火爲誨盜,抗官拒捕爲無君,吾恐盧梭、孟德斯鳩、華盛頓、黄梨洲諸大名鼎鼎者,皆應死有餘辜矣。吾故曰:《水滸傳》者,祖國之第一小說也。施耐庵者,世界小說家之鼻祖也。不觀其所敍之事乎?述政界之貪酷,差役之惡橫,人心之叵測,世途之險阻,則社會小說也。平等而不失汎濫,自由而各守範圍,則政治小說也。石碣村之水戰,淸風山之陸戰,虛虛實實,實實虛虛,則軍事小說也。黃泥岡之金銀,江州城之法場,出入飄忽,吐囑畢肖,則偵探小說也。王進、李逵之於母,宋江之於父,魯達、柴進之於友,武松之於兄,推之一百八人之於兄、於弟、於父、於母、於師、於友,無一不合至德要道,則倫理小說也。一切人於一切事,勇往前,絕無畏首畏尾氣象,則冒險小說也。要之,講公德之權輿也,談憲政之濫觴也,雖宣聖、亞聖、墨翟、耶穌、釋迦、邊沁、亞里士多德諸學說,亦誰有過於此者乎?惜乎繼起乏人,有言而不見於行,而又橫遭金人瑞小兒之厲劫,任意以文法之起承轉合、理弊功效批評之,致文人學士守唐宋八家之文,而不屑分心,販子村人,懼不通文章,恐或誤解,而不敢寓目,遂使純重民權,發揮公理,而且表揚最早,極易動人之學說,湮沒不彰,若存若亡,甘讓歐西諸國,蒔花而食果,金人瑞能辭其咎歟?嗟乎!施耐庵一何不幸,我全國之國民一何不幸耶?僕自初知人事,卽喜觀《水滸傳》之戲劇,取其雄武也。八九齡時,喜觀《水滸傳》,取其公正也。迨成童稍知文理,知閱金批,遂以金爲施之功臣,而不知已中金毒矣。年至弱冠,稍閱譯本新書,而知一國家也,有專制君主國、立憲君主國、立憲民主國之分。又稍知有天賦人權、物競天擇等學說,恍然曰:《水滸》得毋非文章乎?本此以摸索之,革故鼎新,數年以來,積成批評若干條,不揣冒昧,擬以質諸同好。格於金融者又數年,今乃借同志之宏力以刷印之。適値預備立憲硏究自治之時,卽以貢獻於新機甫動之中國。諸君閱之,以愚爲施之功臣乎?以愚爲施之罪人乎?則愚不敢過問矣。書成,謹記數語如此云。光緒三十四年七月之吉。燕南尙生識。
二新或問†
或問:《水滸傳》一百八人果有之乎?抑憑空結撰乎?答曰:不知。又問:旣不知其人之有無,憑何以批評之乎?曰:一百八人之或有或無,實難懸揣。借曰有之,則死將千年,骨已腐化,遑論其他?縱有其人,又安知果有其事乎?縱有其事,彼自作事而已,豈倩施耐庵作彼等之書記生耶?余又安肯爲施耐庵作無代價之奴隸乎?著述云者,或借前人往事,或假海市蜃樓,敍述一己之胸襟學問而已。批評云者,借現存之書,敍述一己之胸襟學問而已。若有若無,誰復問之。
問:《水滸傳》何爲而作乎?曰:施耐庵生於專制政府之下,痛世界之慘無人理,欲平反之,手無寸權,於是本其思想發爲著述,以待後之閱是書者,以待後之閱是書而傳播是書者,以待後之閱是書而應用是書實行是書之學說者。又問曰:人言此爲消閒遣興而作,發爲文章而已,然乎否乎?曰:余非文人,余不知之,無已,則請問金人瑞。
問:凡此皆不須辨。卽子卓見而言,一百八人中,以何人爲第一流人物乎?曰:宋江。又問:先哲金聖歎,屢有不滿於宋江之處,子何言宋江爲第一流人物乎?曰:子知金人瑞之人格乎?金人瑞者,奴隸根性太深之人也。而又小有才焉。負一時之人望,且好弄文墨,閱書籍。彼旣批《三國演義》矣,旣批《西遊記》矣,旣批《金甁梅》矣,旣批《西廂記》矣,《水滸》爲卓犖不羣之作,使不批之,恐貽笑大方,於是乎批《水滸傳》。雖然,《水滸傳》者,專制政體下所謂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者也,於是乎以文法批之。然猶恐專制政府,大興文字獄,罪其贊成宋江也,於是乎痛詆宋江,以粉飾專制政府之耳目,批評《水滸》,以釣贊成《水滸》之美名,其計亦良得,其心亦良苦矣。試思操縱予奪之權,耐庵之禿筆操之者也。使非第一流人物,何故安之於大統領之地位乎?明明曰濟人貧苦,賙人之急,扶人之困也,而金人瑞則曰「權術」。宋江與盧俊義讓位,雍容大雅,昭昭在人耳目,而金人瑞則曰「奪」曰「弑」。假使晁而果怨宋也,夢中顯聖之時,何不殺宋,乃爲之指授計謀介紹醫士乎?若不顧事實,妄自懸揣,則堯舜可目爲奸慝,而趙高、曹操輩,亦不妨以神聖事之矣。果足以服人心焉否耶?若據金人瑞之言爲言,則吾不敢置喙矣。
問:魯逹是何等人?曰:魯達是才大心細之人。試觀其救金老父女也,恐有阻之者,則親發遣之,恐有追之者,坐於板櫈,切肉臊子,以俄延時間,使之泰然出脫耳。其於村酒店也,恐店小二不容,則曰我是遊方僧人。其於桃花村也,恐劉太公不容,則曰我是五台山來的。其於林沖刺配也,見人做手做脚,則秘密保護之;野猪林則示公人以威,迨近滄州,無僻淨處,然後示公人以恩,又再三叮囑而後行,何一非才大心細乎?問:人有言魯達鹵莽者,蓋以其殺人放火,不避艱險也,此說然否?曰:魯何嘗不避艱險乎?試觀其於瓦官寺也,力不敵則避之,於寶珠寺也亦然,何嘗不避艱險乎?至於以平天下之不平爲己任,專一捨身救人,則仁也而非鹵莽也。神禹於一夫飢猶己飢之,一夫溺猶己溺之,孔則席不暇煖,墨則突不及黔。耶敎言: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?釋敎言衆生未度,誓不成佛,皆此義也。鹵莽云乎哉?若以捨身救人爲鹵莽,則自命不鹵莽者,其存心處世,可以知其梗槪矣。
問:一百八人中,不少凶頑惡劣之人,何故一見宋江,卽斂而就範,仁信智勇,而無一毫私意乎?宋江操何術以馭之乎?曰:
問:高俅爲何如人?曰:才智之士也。試觀其通於賭博書畫琴棋,以及槍棒、踢毬等類,無才無智,烏能有此乎?特未受正當之敎育,故流於陰賊險狠,豈止高俅乎?黄文炳、西門慶,乃至於李固、閻婆、王婆諸人,皆才智之人也。專制政體之下,作之君者,祇知深居簡出,置小民於不顧,而小民祗知我之爲我,而不知他人亦大我,祗知目前快樂,而不知有永世之快樂,遂陷於惡而不自知,非罔民而何?是以謀國家者重德育。
問:祝朝奉父子爲何如人?曰:亦有道德之士,特知保守而不知進取耳。社會進化之例,由游牧而酋長,由酋長而專制,由專制而立憲,定理也。祝氏父子,生於專制政體之下,溺於天皇不可侵犯之說,賊人者謂之賊,虐我則仇,彼則不知也,放出死力以抗拒新軍。今當過渡時代,此等人物甚多,遑?祝氏乎?又問:所謂此等甚多者有例乎?曰:有。請君觀《粤匪紀略》,從而玩索焉可已。
問:書中每言交戰,皆官軍不戰自潰,得毋偏歟?曰:不偏。是蓋痛募兵之兵制不善也。兵而出於募,則應募者只爲糧餉耳。於何故募兵,何故交戰,彼全不知。糧餉足則安,不足則不安,定理也。軍官之尅扣糧餉,暗吃空名,兵之心,無一日安也。一旦交戰,使之衝鋒破陣,不潰何待乎?潰則無糧餉而立成餓殍,則搶劫良民,非亦勢所必至乎?若梁山泊之兵也,安則同安,危則同危,猶今之民兵也。交戰之勝敗,於己身有絕大之密切關係,能無効命乎?人人效命,又安得不勝乎?問:梁山泊於交戰之後,無論如何大勝,必繼以添造軍械、房屋、馬匹,糧草等事,絕無驕人氣象,此是安不忘危,治不忘亂之義乎?曰:然。
問:此書所載,無一人不愛使槍棒,古中國固如此乎?曰:非必果能如此也。作者知立國之道,在於強兵。欲強兵非有尙武精神不可。故言人人愛使槍棒,以提倡軍國民主義,非必爾時果能如此也?
問:《水滸傳》之外,尙有所謂《水滸後傳》、《結水滸傳》者,子盍取而並評點之?曰:《水滸》豈容有後?《水滸》又烏得而結乎?《水滸傳》者,痛政府之惡橫腐敗,欲組成一民主共和政體,於是撰爲此書。迨至梁山泊無人敢犯,分班執事,則已成完全無缺之獨立國矣。後以何者爲後,以何者結之乎?彼羅貫中者,見有待朝廷招安之說,乃撰出《後水滸》平四寇之囈語。然則耐庵所慘淡經營甘犯不韙而著述者,僅跳出奴隸範圍,以登自由之界,而復欲出自由之境界,再入奴隸範圍耶?其敍事之疏放惡劣,猶其疵之小焉者爾,俞?更不足道矣。彼生於專制政府之下,受壓制已久,如久荷死囚重枷者,偶一脫之,則上攩而步履不寧,於是欣然重戴之。且見人之脫枷,而必欲勸人重戴之。其言曰:《水滸》打家劫舍,戕官拒捕,何可不誅之?遂奮筆誅之而不疑。抑知所謂打家劫舍、戕官拒捕者,以獨夫之言爲斷乎?以輿論爲斷乎?如高俅縱子淫惡,奸人妻女,當誅乎不當誅乎?梁中書剝民脂膏,獻媚於有勢力之丈人,當劫乎不當劫乎?殷天錫強霸有主之產,弁髦太祖遺詔,當討乎不當討乎?他如鎭關西、張都監、劉高、黃文炳等等,果可容於天地之間乎?而俞灥者,必欲陷人於黑暗地獄,其心始安,則媚上之心奴隸根性使然也。吾子必欲吾評之乎?則《後水滸》曰:「溷」,《結水滸》曰:「諂」。曰「溷」,則或有澄淸之一日;曰「諂」,則一去其「諂」,中無所有矣。將以何者藥之乎?
問:《水滸傳》亦有缺點乎?曰:有。如意不在於招安,而屢言招安是也。爾時共和立憲之說尙未暢行,施耐庵獨抒卓見,創爲是書,於此等處,未知有妥貼之名辭,於是以招安代之,究其實終欠恰當也。又如於功成之後,分撥執事,固井井有條,然未定自治之章程,自由之界說,是其短處。若能仿今日《新中國未來記》、《獅子吼》諸書,明訂各項章程,作爲國民之標本,則善之善者也。雖然,世界上之學問技藝,莫不由疏放而集約,又安可以今繩古耶?
問:聞日本有譯本《水滸傳》,其視此書居於何等乎?曰:此最易了了者也。吾國說部之書,奚止汗牛,奚止充棟,日本志士不譯吾之《金甁梅》、不譯吾之《西遊記》,而獨譯《水滸》,其待《水滸》,不已見耶?況又有最簡單之批焉,曰:「《水滸》之有益於初學者三,起勇俠斯尙氣槪矣,解小說斯資俗文矣,鼓武道斯振信義矣。」此非明證乎?又彼邦之賣衛生長壽丹者,題其袋曰:神醫安道全秘方靈劑,其爲假託固也,然何不題曰岐黃乎?何不題曰和緩乎?可見彼邦之文人學士,孺子婦人,有不知岐黄和緩者,未有不知安道全者也。其器重《水滸》者何如哉?宜乎以吾國之一書,而經日人曲亭馬琴、高井蘭山、岡島冠山諸君之爭譯也。
問:子之評點是書,亦有目的乎?曰:有。曰:何在?曰:吾亦不自知其何在也?請抽數日之暇,以觀吾書。
問:金人瑞講文法,子旣深惡而痛絕之,是著書立說,只求實事而已,更無所謂文也。進觀子之所言,亦似有起承轉合理弊功效之文法者,子何以亦講文法乎?曰:惡,是何言?文也者,自然之天籟也。日月星辰,非天之文乎?山川丘陵,非地之文乎?四肢百骸,語言動作,非人之文乎?他如飛潛動植,平原山岳之文也;枝葉花實,植物之文也;羽毛齒革,動物之文也。推之一億萬年,一刹那間,一世界,一粟米,無一非事,卽無一非文。文固自然之天籟也,安得謂爲無哉?特不須人之講之耳。語曰:「文以載道。」又曰:「言之無文,行之不遠。」文亦安可輕乎?若執文言文,定非知文者。亦猶欲求專門名家者,必普通學各各硏究之,然後得擇一門以盡力。若開始卽硏究專門,而謂一門果克精通乎?文法亦猶是也。見事辦事,辦事之時,自有條理節奏。所謂條理節奏者,文也,雖不講之,安能無之乎?或曰:然。
三命名釋義*3†
此篇曾在白話報載過一段,假爲譯文,名曰《五才命名考》,避文字獄也。今全書旣成,又當預備立憲之時,避無可避,故全錄之。想閱者諸君,或不疑爲抄襲也。尙生識。
一水滸†
水合
二史進†
史是
三魯達†
魯是
四宋江†
宋是
五柴進†
柴是
六李逵†
李是
七關勝†
關是
八盧俊義†
盧是
九高俅†
高是
一〇殷天錫†
殷合
按:以上三稿,原載《新評水滸傳》卷首。此書係燕南尙生評點,隸官書局及保定大有山房發行,祗見到第一册,稱「第二册已付印,全書陸續出版」。封面副題「祖國第一政治小說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