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觚菴漫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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觚菴漫筆

觚菴

觚菴曰:人無不喜讀小說者,然善讀者實鮮。余最佩聖嘆先生所論讀法中,有急讀、緩讀之二法。急讀者,卽自始至終,窮日夜之力,而一氣讀畢之,如行軍然,必合其前鋒、後應、左右翼、中堅及偵探隊、工程隊、輜重隊、衞生隊,若何支配,若何調遣,若何變化,一一綜核之,所以必待戰事吿終,始擊節歎賞曰:「此良將也。」行文亦然,必合其前引、後結、中段、開合起伏及人物、事實、境地、時間,若何鋪敍,若何省略,若何配置,一一羅列之,所以必待全卷吿終,始擊節歎賞曰:「此良書也。」使支支節節讀之,鮮有能領悟及此者矣。是小說之所以宜急讀也。緩讀者,就其一章、一節、一句、一字,低徊吟諷,細心領味,使作者當日之精神脈絡貫注經營,無不若燭照數計,心領神會,卽此一章、一節,一句、一字,亦且擊節歎賞曰:「此妙筆也。」使鹵莽滅裂讀之,鮮有能體會入微者矣。是小說之所以宜緩讀也。作小說難,讀小說亦不易。率爾操觚者,固不足入著作林;而還珠買櫝,亦爲作者所深痛也。

人無不喜讀《紅樓夢》,然自《苦絳珠魂歸離恨天》以下,無有忍讀之者。人無不喜讀《三國志》,然自《隕大星漢丞相歸天》以下,無有願讀之者。解者曰:「人情喜合惡離,喜順惡逆,所以悲慘之歷史,每難卒讀是已。何以尋常小說,每至篇末,讀其結合處,亦昏昏欲睡也?」故余謂讀《紅樓夢》、《三國志》而遺其後半者,不可謂喜讀小說。

《水滸傳》、《儒林外史》,我國盡人皆知之良小說也。其佳處卽寫社會中殆無一完全人物,非閱歷世情,冷眼旁觀,不易得此眞相。視尋常小說寫其主人公必若天人者,實有聖凡之別,不僅上下牀也。

偵探小說,東洋人所謂舶來品也,已出版者,不下數十種,而羣推《福爾摩斯探案》爲最佳。余謂其佳處全在「華生筆記」四字。一案之破,動經時日,雖著名偵探家,必有疑所不當疑,爲所不當爲,令人閱之索然寡歡者。作者乃從華生一邊寫來,祗須福終日外出,已足了之,是謂善於趨避。且探案全恃理想規劃,如何發縱,如何指示,一一明寫於前,則雖犯人弋獲,亦覺索然意盡。福案每於獲犯後,詳述其理想規畫,則前此無益之理想,無益之規畫,均可不敍,遂覺福爾摩斯若先知,若神聖矣。是謂善於鋪敍。因華生本局外人,一切福之秘密,可不早宣示,絕非勉強,而華生旣茫然不知,忽然罪人斯得,驚奇自出意外。截樹尋根,前事必需說明,是皆由其布局之巧,有以致之,遂令讀者亦爲驚奇不置。余故曰:「其佳處全在『華生筆記』四字」也。

或謂余:「如子言,則仍其布局,而易其事實,必可多得佳文。」余答曰:「必仍作《福爾摩斯探案》然後可。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,否則,是咬人乾屎橛,不是好狗矣。」或又問:「《福爾摩斯案》,不妨僞作乎?」余笑曰:「福爾摩斯並無其人,何一非僞作者?旣有十案、八案,何不可有數十案、數百案?雖然,珠玉在前,若不自量其力而爲之,則畫虎不成耳,不且令讀者笑煞。」

軍事小說,以林琴南先生所譯《戰血餘腥記》爲最早,亦最負盛名。因其寫戰爭事實,殆非親臨戰場者,難得寫到如此淋漓盡致也。余甚惜其出現於今世。吾國軍人素以吃糧(俗名隷軍籍者爲吃糧)爲義務,卽赴疆場,不過盲從旅進,有大半畏縮不前者。前書所述,何與吾人程度不差累黍哉。前歲日俄戰爭,旅順之襲,廣瀨中佐之死事,激烈壯往,令聞者爲之起舞,庶足以激勵衆心,樂殉國難。若利俾瑟之戰,滑鐵盧之戰,頽喪摧敗,適足啓戰者畏死之念耳,余故恐其有影響於吾國軍人也。

余嘗選歷史事實擬著一軍事小說,遠者爲《美國獨立記》,近者爲《日俄戰紀》,而以日俄之戰,尤有裨益:一、戰具精;二、戰法備,且易調查;三、兩強相犄扼,非有程度之懸絕;四、我政府處於中立之地位,而人民實受切膚之禍。從此編輯,必有裨益於社會,但心有餘而才不足,又無餘晷以限之,奈何!

軍事小說與言情小說適成一反比例:一使人氣旺,一使人氣短;一使人具丈夫態度,一使人深兒女心腸;一使人易怒,一使人易戚;一合於北方性質,北人固剛毅,一合於南人形狀,南人本柔弱。此爲二種書分優劣處。然今日讀小說者,喜軍事小說遠不如喜言情小說,社會趨向,於此可見。

我國小說雖列專家,然其門類太形狹隘,卽如滑稽一種,除《太平廣記》、《笑林廣記》、《一夕話》等雜載瑣事笑話外,殊少洋洋成巨册者,且其道僅以諷刺語妙,博人解頤而止,其影響所及,亦祗造就鸚鵡名士一流人耳。近今所刊有《啞旅行》、《大除夕》、《滑稽旅行》、《女學生旅行記》、《新法螺》五種。然《新法螺》屬於理想的科學,《大除夕》描寫歐洲政界腐敗,各有趨意,惟《啞旅行》一書,實可爲滑稽小說中之泰斗,隱先生之一舉一動,一言一語,處處令人噴飯,處處可補遊歷日記之不足,不必言其所以然,而自能鏤人心版,此眞得小說之三味之神髓者。近日又有《滑稽外史》之刊,共六册,爲譯本中成帙最巨者,窮形盡相,惡人、善人、僞人、貧人、富人一一爲之鑄鼎象物,使魑魅罔兩,不復有遁形。歐西此等小說,風行一世,有裨於社會處不少,如《孤星淚、《旅行述異》皆同一宗旨者,但不可指爲滑稽小說耳。

余謂小說可分兩大派:一爲記述派,綜其事實而記之,開合起伏,映帶點綴,使人目不暇給,凡歷史、軍事、偵探、科學等小說皆歸此派。我國以《三國志》爲獨絕,而《秘密使者》、《無名之英雄》諸書,亦會得此旨者。一爲描寫派,本其性情,而記其居處行止談笑態度,使人生可敬、可愛、可憐、可憎、可惡諸感情,凡言情、社會、家庭、敎育等小說皆入此派。我國以《紅樓夢》、《儒林外史》爲最,而《小公子》之寫兒童心理,亦一特別者也。

文章有用於此則是,用於彼則非者。偵探小說本以布局曲折見長,觀於今世之歡迎《福爾摩斯偵探案》,可見一斑。林琴南先生所譯各本,類皆有特色擅長處,獨於《神樞鬼藏錄》一書,不獨《因馬丁休脫偵探案》迻譯在前,因而減色,卽統閱全文,亦殊未足鼓舞讀者興趣,祗覺黯淡無華耳。余謂先生之文詞,與此種小說爲最不相宜者。

吾聞西洋各國文化之盛,每年小說之出版多者以千計,少者以數百計。吾國近年之學風,以余所見,殊覺有異。敎科書—政法、實業、科學專門各書,新譯者歲有增加,而購書者之總數日益見絀,一異也。常購者不論何種購而庋之,究之未曾一寓目,遑論其內容美惡,二異也。小說書歲亦出百餘種,而譯者居十之九,著者居十之一,抑似國中社會無有供其資料者,三異也。譯者彼此重複,甚有此處出版已累月,而彼處又發行者,名稱各異,黑白混淆,是眞書之必須重譯,而後來者果居上乘乎?實則操筆政者賣稿以金錢爲主義,買稿以得貲爲盡義務,握財權者,類皆大腹賈人,更不問其中源委,曾無一有心者顧及銷行之有窒礙否,四異也。彼此以巿道相衡,而乃揭其假面具,日號於衆曰:「改良小說,改良社會。」嗚呼!余欲無言!

觀於今日小說界,普通之流行,吾敢謂操觚家實鮮足取者,是何故?因艱於結構經營,運思布局。則以譯書爲便,大著數十萬言,巨且逾百萬,動經歲月。而成書後又恐無資本家仿雞林賈人之豪舉,則以三四萬言、二三萬言爲便,不假思索,下筆成文,十日呈功,半月成册,貨之書肆,囊金而歸。從此醉眠巿上,歌舞花叢,不須解金貂,不患乏纏頭矣。誰謂措大生計窘迫者?此所以歲出有百數也,是亦一大可異者也。

余向持一論,謂男子而鰥,不妨再娶,女子而寡,何妨重嫁,胡以婦人守節若爲天經地義,不能越此範圍者然?及閱西國小說,則結婚自由,婦人再嫁,絕無社會習慣之裁判,爲之一快。且亦不乏爲夫守節,立志不二者,更爲之一快。

余向又持一論,謂父母之於子女,本無二致,胡以生女不生男謂之絕嗣?及閱西國小說,則絕無此等風俗,若與余意不謀而合,爲之一快。

西國社會中,竊怪律師、醫生,胡所握之權,幾爲吾人所不可思議?所以爲善者少,作惡者多,卽小說中亦鮮不涉於此等人者。余每閱小說,至醫生、律師,輙爲之懍懍,其出於余之意外者,亦卒尟焉,殆亦立法之弊也。

偵探小說,余甚佩《奪嫡奇寃》一書,卽一名《枯寡婦奇案》者,不僅案之反覆曲折處見長,卽搭司官之裁判時,其審度寬嚴,折衷至當,實足令人五體投地,且有裨於臨機斷事處不淺。今摘錄其原文如下,第十二回云:

搭司官意謂彼爾卑爾德今巳身犯大罪,此案卽歸我辦理,我按我之執事,用我之權力,假公濟私,可乘間報復(前搭眷一女子庫理野亞,此時已辭搭,而與爾卑爾德訂婚,故云然),誠一絕好機會。(中略)復憬然自悟,謂我苟存此怨憎之私意於其間,而加人以罪,實爲不可,微特無以對天下人,卽自己亦無以對自己。復自籌度,我於此案,無寧不辦,而諉諸同僚,乃爲得計。且我於往時固嘗欲槍斃彼爾卑爾德者,今乃乘其危而加之罪,於我心亦滋慚愧。(中略)忽復念及前時,伊嘗與庫理野亞相約,後此當爲彼一好友,今若不能援救爾卑德爾之性命,未有負前約;如能竭己之力以救爾卑爾德,而還諸庫理野亞,磊磊落落,乃不愧丈夫之所爲,何必遽將此事諉諸他人?然其心計,雖若已定,而未能定也。誠以違背法國之法律而徇私,以救有罪之人,實非司官所應爲者。於是躊躇莫決,反覆不定者久之。忽拍案啓目而自勉曰:『似此昏迷妄想,我膽量何其怯也!我今旣任司官之職,卽當依官行事。我目中無所謂仇,無所謂友,無所謂恩,無所謂怨,惟以公平之心,辦理罪人,亦復何顧忌?彼爾卑德爾而有罪,卽當加之以罸;或無罪,卽當釋之使歸。我雖爲搭卜鑾,然我此身非我有,實不啻按法律而行之一機器而巳。至是而若有私心存夫其間,或爲憚,或爲怒,斯無異於自輕其職務者。我惟知有法律而已,不知其他;我惟知有罪人而已,遑問其爲爾卑爾德?』伊心中如此一想,其計遂決。

偵探小說,自譯籍風行後,於是有擬中國事實爲《中國偵探案》者。然書雖架空,著之殊非易事。吾友摩西嘗於論俠義小說時縱談及之,以爲如歐陽春、展昭、智化、蔣平等,實出偵探名家之上。蓋一切法律交通之不完全,僅恃其腦力、腕力之敏捷以摘姦發伏,難易勞逸,迥乎不同也。余謂著此等書,於西國偵探反對方面着筆,最足發人深省。何謂反對方面?如電報郵政之不能尅期,租界裁判權之喪失,納賄舞弊之差役,顢頇因循之官吏,皆足僨事於垂成,虧功於九仞。若不寫其事之奏續,而記其事之失敗,失敗理由,卽原因於以上種種,如是則必有痛恨此積習而思整頓挽回之者矣。其影響不將及於今之社會哉。

今世言情小說多矣,而詮解「情」字,多未得當。余讀南海吳趼人先生所著《恨海》一卷,篇首言情一段,實獲我心。其言曰:「人之有情,係與生俱來,未解人事以前,便有了情。大抵嬰兒一啼一笑,都是情。並不是那俗人說的『情竇初開』那個『情』字。要知俗人說的情,單知道兒女私情是情,我說那與生俱來的情,是說先天種在心裏,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着這個情字,但看他如何施展罷了。對於君國施展起來,便是忠;對於父母施展起來,便是孝;對於子女施展起來,便是慈;對於朋友施展起來,便是義。可見忠孝大節。無不是從情字生出來的。至於那兒女之情,只可叫做癡。更有那不必用情,不應用情,他那浪用其情的,那個只可叫做魔。還有一說,前人說的,那守節之婦,心如槁木死灰,如枯井之無瀾。絕不動情的了。我說並不然,他那絕不動情之處,正是第一情長之處。俗人但知兒女之情是情,未把這個『情』字看的太輕了。」是其見地何等公平正大,說得「情」字何等磊落光明,正足一翻言情之案。但於「情」字外添一「癡」字、「魔」字,亦正不必。要知「情」字、「癡」字、「魔」字本無甚分別,所謂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癡者魔者無一不自以爲多情,而有情者亦無一不絕癡入魔者也。

《恨海》中論《紅樓夢》一段謂「寶玉用情不過是個非禮越分罷了。若要施得其當,只除非施之於妻妾之間。幸而世人不善學寶玉,不過用情不當,變了癡魔;若是善學寶玉,那非禮越分之事,便要充塞天地了。後人每每指稱《紅樓夢》是誨淫導淫之書,其實一個『淫』字何足以盡《紅樓夢》之罪?」是言亦不盡然。夫寶玉用情,何曾不摯?用之於妻妾之間,彼與林黛玉情深誼切,雖薛寶猶不能奪其初意,其情之專若是。至如兄妹親戚間,處處熨貼周旋,謂爲多情可也,謂以情癡情魔,則固寶玉之所不肯認,而況加以一「淫」字乎?《紅樓夢》自是絕世妙文,謂爲誨淫導淫,眞冬烘學究耳。夫冬烘學究,何能讀絕世妙文者?

書中寫陳伯和前後竟是兩人,而其過渡處只在說謊得了八口大皮箱。拾遺金於道者,尙不得爲佳士,況以言誑得者乎?要之其前半之循規蹈矩,全是未出書房門之佳子弟,純然天性;後半之舉動氣息,全是不知自愛之少年無賴,純然人欲。嗟呼!習俗移人,至成第二天性。余年僅卅,而見人之陷此途者,已不知凡幾,深佩作者竟能以沉痛之筆,爲之一一繪聲繪影也。此種好小說,殊爲不可多得。

近年小說各書,譯著競出,其中不乏名著作,所異者於廣吿中恆見大書特書,爲某某大小說家、某某大文學家。其互相標榜,冀其書風行以博蠅頭之利者,吾無罪焉;不謂竟有自稱爲大小說家一若居之不疑,名之無愧者,豈非咄咄怪事!

聖歎之批《西廂記》也,以爲此爲聖歎之《西廂記》矣。近人所著,不少自作之而自批之者,是殆慮世不乏聖歎其人,或從而攘之乎?否則,胡爲是汲汲也?一笑!

文家下筆,於繪聲、繪色二事,頗不容易。歐陽修《秋聲賦》最膾炙人口,而其描寫聲字,不過「初淅瀝以蕭颯,忽奔騰而砰湃」,及「鏦鏦錚錚,金鐵皆鳴」數語耳。余謂不若柳柳州《小石城山記》「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,其?之激越,良久乃已。」眼前情景,最爲雋永有味。至若小說,尤難着筆。憶《紅樓夢》《月夜警幽魂》一段云:「只聽嘁的一聲風過,吹的那樹枝上落葉,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,枝梢上吱嘍嘍發哨,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。」只是樹枝上葉和那落下的葉二項,已寫得有聲有色。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,洵非虛語。

歷史小說最難作,過於翔實,無以異於正史。讀《東周列國志》,覺索然無味者,正以全書隨事隨時,摘錄排比,絕無匠心經營於其間,遂不足刺激讀者精神,鼓舞讀者興趣。若《三國演義》,則起伏開合,縈拂映帶,雖無一事不本史乘,實無一語未經陶冶,宜其風行數百年,而婦孺皆耳熟能詳也。

《三國演義》一書,其能普及於社會者,不僅文字之力。余謂得力於毛氏之批評,能使讀者不致如猪八戒之喫人參果,囫圇吞下,絕未注意於篇法、章法、句法,一也。得力於梨園子弟,如《鳳儀亭》、《空城計》、《定軍山》《火燒連營》、《七擒孟獲》等著名之劇何止數十,袍笏登場,粉墨雜演,描寫忠奸,足使當場數百十人同時感觸而增記憶,二也。得力於評話家柳敬亭一流人,善揣摩社會心理,就書中記載,爲之窮形極相,描頭添足,令聽者眉色飛舞,不肯間斷,三也。有是三者,宜乎婦孺皆耳熟能詳矣。

戲劇與評話二者之有功小說,各有所長。有聲有色,衣冠面目,排場節拍,皆能輔助正文,動人感情,則戲劇有特色;而嘻笑怒罵,語語鬆快,異於曲文聲調之未盡會解,費時費錢均極短少,茶餘酒罷,偸此一刻空閑,已能自樂其樂,則評話有特色也。

《紅樓夢》,小說中之最佳本也,人人無不喜讀之,且無不喜考訂之,批評之。乃今日坊間通行之本,都是東洞庭護花主人評,蛟川大某山民加評,其評語之惡劣陳腐,幾無一是處。余恆擬重排一精本,用我國叢書板口,天地頭加長,行間加闊,全文用單圈,每回之末,夾入空白紙三、四頁,任憑讀者加圈點,加批評。吾知此書發行後,必有多少奇思異想,釣心鬭角之佳著作出現矣。

《紅樓夢》中人物怜悧卽溜,以賈芸爲最。其初見鳳姐一段,兩個聰明人說話,語語針鋒相對。卽此一席話,實令人五體投地。其文云:「至次日,來到大門前,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,纔上了車。見賈芸來,便命人喚住,隔窗子笑道:『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!怪道你送東西給我,原來你有事求我。昨日你叔叔纔吿訴我,說你求他。』賈芸笑道:『求叔叔的事嬸娘休提,我這裏正後悔呢。早知這様,我一起頭就求嬸娘,這會子也早完了?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。』鳳姐笑道:『怪道你那裏沒成兒,昨日又來尋我。』賈芸道:『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,我並沒有這個意思。若有這意,昨兒還不求嬸娘?如今嬸娘旣知道了,我倒把叔叔丢下,少不得求嬸娘,好歹疼我一點兒。』鳳姐冷笑道:『你們要撿遠路兒走,叫我也難。早吿訴俺一聲兒,什麽不成了?多大點兒事,耽誤到這會子。那園子裏還要種樹種花,我只想不出個人來,早說不早完了。』賈芸笑道:『這様,明日嬸娘就派我罷。』鳳姐半響道:『這個我看着不大好,等明年正月裏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。』賈芸道:『好嬸娘,先把這個派了我罷。果然這件辦得好,再派我那件。』鳳姐笑道:『你到會拉長線兒。罷了,若不是你叔叔說,我不管你的事。』」隨手寫來,何一非至理妙文!正是「兩個黄鸝鳴翠柳」不足喩其宛轉,「數聲淸磬出雲間」不足?其輕脆,實令人百讀不厭。

余不解音律,又拙於詞藻,故於傳奇樂府,除普通之《西廂記》、《琵琶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長生殿》、《桃花扇》等諸名著外,未嘗博覽廣收。八、九年前,館明瑟山莊,曾假得笠翁十六種曲讀之,今亦全數忘卻,茫昧如隔世。去臘適山莊主人東亞病夫在海上舊書肆購得《吟風閣》六册,余卽攜歸,借讀一過。其寄託遙深,別闢谿徑,似非尋常隨腔按譜,塡曲編白可比。余尤愛者,卷一之《窮阮籍醉罵財神》齣《天下樂》云:「說不盡巿道紛爭,也那爲你開,盡安排,圈套來。則見你換人心,都變成虎與豺。爲刀錐把道義衰,競錙銖將骨肉猜。更有甚恩仇深似海?」炎涼世態,數語罵盡。《那吒令》云:「爲甚的賢似顏回敎他操瓢似丐?爲甚的廉如原思敎他捉襟沒帶?爲甚的節似黔婁敎他嗟來受餒?你把普天下怯書生、窮措大一個個臥雪空齋。」財神聞之當百口莫解,而爲寒士吐一口惡氣。《么篇》云:「(前略)那個活觀音離得了善財?你把蠢金錢休亂篩。上至公台,下至輿儓,普人間一語兼賅。七盜八娼,並九儒十丐,都總來熱趕生涯。只爲你財神呵,弄虛頭聚散無常態。(下略)」罵盡世人,不留餘地。卷二之《賀蘭山謫仙贈帶》齣《柳葉兒》云:「歎屋上瞻烏誰在!笑堂閒處燕無猜!眼見得銅駝荆棘時將改,則那將傾廈沒個不凡材。怎救得漏乾坤東倒西歪!」愴懷時世,言下黯然。又《汲長孺矯詔發倉》齣《南江兒水》云:「看滿目蜚鴻起,愁雲壓虎牢,果然四野無靑草。那官家閉鎖着敖倉耗,這生靈險做了溝渠料,兀自把豐登入吿。(下略)」將朝野隔閡,國富民貧,重重積弊,生生道破。

《小說林》第一卷(1907—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