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小說雜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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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說雜評

眷秋

余自幼嗜閱小說,徒取其足怡情而已。及漸長,知社會之情狀非一端,變幻百出,莫可究詰。而各方面皆有特殊之點,非躬入其羣,不得而悉。而種類繁複,卽欲事事躬親,亦不可得,惟小說爲能窮形盡相。蓋著者所處之地位不同,各就其習見之事述之,則一種社會之內容具見,故益肆力於此。流覽旣久,頗有所感觸,隨興所至,拉雜記錄,得若干條。

古之小說,記風俗歷史及遺事往行者多,可以補子史之所不詳,故能成一家。自唐人始好爲幽幻怪異之談,資爲談助。然其文辭淡雅,猶足以霑漑後學。後此所謂小說,則用章回體裁,行文率以俗語,昔之評話而已。至近數年所譯他國之小說,雖屬文言,而體裁迥異,亦不能與古之小說並論也。

吾國近代小說(指評話類),自以《石頭記》、《水滸》二書爲最佳。兩書皆社會小說,《水滸》寫英雄,《石頭記》寫兒女,均能描摹盡致,工力悉敵。然互相持較,亦各有優劣可言。以文章論,《水滸》結構嚴整,用字精警;《石頭記》則似冗長,不脫沓散渙之病。《水滸》於每一人出現,必先就其一身敍述歷史,似列傳體,故線索穿插,易於尋討;《石頭記》於一人出現,惟略敍其履歷,不追述以前經過之事。書中所述事體,首尾一貫,毫無間斷。其線索穿插,皆伏於文字中,非細心鈎稽不可知,卽作者自己亦難檢點。往往前後矛盾,令讀者茫無頭緒,似涉於太晦。然亦篇幅過長,且有不得已之苦衷,遂至如此,不足爲大詬病也。《水滸》寫人物,各有面目,絕不相混;《石頭記》寫諸人,亦各有不同處。然《水滸》所述一百八人,不外乎奇傑之士,雖其人之賦性或有特殊,善惡剛柔,姸娸文野不同,然其大致,皆懷抱憤恨不平之氣,思得一逞,遂不惜流爲盜賊,故雖謂爲一流人可也。如地煞七十二人中,則有特長者更少,益無從分別。《石頭記》則包羅萬象,無所不有,自名士閨媛,以至卜巫僕媪之流,數百餘人,莫不有其特長,一人之事,斷不能易爲他人所作,此眞千古小說中之大觀,迥非《水滸》之囿於一部分者所可及矣。

故以結構論,《水滸》較《石頭記》嚴整有法;以描摹人情及社會狀態論,則《水滸》遜《石頭記》遠甚。《水滸》僅以一事見長,《石頭記》則如百川匯海,人間萬事莫不具備,自宮閨閥閱至閭閻蓬蓽,以及醫巫星相,花木農佃,博徒蔑片之流,皆躍然紙上。作者生平所觀察之社會,多能言之有故,非可勉強爲之。後之學《紅樓》者,往往競述瑣屑之事,自矜博雅,而按之事實,相差殊遠,眞可謂不量力矣。

世之讀《水滸》者,多喜其痛快淋漓,爲能盡豪放之致。《水滸》之敍事雄快,令人讀之塊磊俱消,自是其長處。然《水滸》之能冠古今諸作者,正不在此,實以其思想之偉大,見地之超遠,爲古今人所不能及也。吾國數千年來,行專制之政,壓抑民志,視爲故常。小說之寓言諷社會,率皆陳陳相因,以忠君愛國爲宗旨。卽敍述亂君賊臣之事,其結局亦不能爲完滿之誅伐。自非有應運之君代興,則絕不敢一言斥及天子。若賊臣之誅,則除假手於君主之外,無他策。至於蚩蚩小民,遭逢亂世,備受千災五毒,雖未嘗不爲之太息詠嘆,而歸罪於君相之言,實不多覯。施耐庵乃獨能破除千古習俗,甘冒不韙,以廟廷爲非,而崇拜草野之英傑,此其魄力思想,眞足令小儒咋舌。民權發達之思想,在吾國今日,獨未能普及,耐庵於千百年前,獨能具此卓識,爲吾國文學界放此異彩,豈僅以一時文字之長,見重於後世哉!

小說中之《水滸》、《石頭記》,於詞中可比周、辛。《石頭記》之境界惝怳,措語幽咽,頗類淸眞。其敍黛玉之滿懷幽怨,抑鬱纏綿,便不減美成《蘭陵王》、《瑞鶴仙》諸作。《水滸》之雄暢沉厚,逼稼軒;讀《北固亭懷古》及《別茂嘉十二弟》之詞,乃令人憶及林武師、武都頭。文字之感人如此,會心人當不以爲讆言。

詞以能造曲咽之境者爲正宗,故淸眞集千古之大成。若稼軒詞境,自非有幼安之才力,實未易學。雖以迦陵之學辛,猶未能盡得其神,下此何足論數。小說之趣味與詞頗近,故《石頭記》可作千古模範。《水滸》則非有耐庵之才,冒冒然爲之,必失於粗獷,不可讀矣。後世之學《紅樓》者,如《花月痕》等書,雖蹊逕不高,尙不失爲怡情小品;若《粉粧樓》、《綠牡丹》之類,則庸劣不可寓目。後之作者,當知所取法也。

《水滸》與《石頭記》,其取境絕不同。《水滸》簡樸,《石頭記》繁麗;《水滸》剛健,《石頭》旖旎;《水滸》雄快,《石頭》縹渺。《水滸》寫山野英夫,《石頭》寫深閨兒女;《水滸》忿貧民之失所,故爲豪傑吐氣;《石頭》痛風俗之奢靡,故爲豪戚貴族箴規。其相反如此。然兩書如華嶽對峙,並絕千古。故小說必自闢特別境界,始足以動人。後世作者,輙以蹈襲前人門徑爲能,自謂善於摹倣,宜其平庸無味,不値一顧。

好書不厭百回讀,小說之佳者,尤令人久讀不倦。余於《石頭記》,幾每歲必讀一過,而偶一開卷,輙有新感觸。自覺趣味無窮,他書乃無此樂。若近日之譯本小說,舍《茶花女軼事》外,大都千篇一律,一覽之後,束之高閣,永不復憶及矣。

余常謂著書至於小說,最爲難事。必先十年讀書,繼之以徧遊通都大邑、名山勝水,以擴展胸襟,觀察風俗,然後閉戶潛心,酌定宗旨,從事撰述,不責程功之期,隨興所至,偶然下筆,雖至數歲始得殺靑,亦無不可,然後其書成,乃有可觀。若今之作者,率爾操觚,十日五日,便已成篇,天機旣已汨沒,安有佳製。文字遺漏,錯簡百出,自誇其神速,而不知全屬糟粕。小說本爲怡情之物,旣非人間所日用之需,堆砌成作,徒禍棗梨,果何取乎!

《水滸》發揮作者之理想,故憑虛構造,雖假前人之事跡演成,其舉動一切,悉由自主。且所託係前代,故處處書,毫無諱飾,以所發之感全係無形中一種不平之氣,無可顧忌也。《石頭記》紀當時之秘史,事跡人物,全有着落,不敢顯指時代,則幻爲無稽之言,然隱語陽秋,亦足觸忌,故深文曲筆,務求其晦。粗心讀之,幾不知所謂,故書中所指之人,至今不能斷定,而措語離奇者,亦永無明解之一日矣。

《讀《石頭記》者當分數派,有喜其言情者,有謂其能明空幻之旨者,有謂其善寫社會狀態者,有據以討究淸初之秘史者,此皆有得之言。更有薰心富貴者,則徒好書中所紀衣飾、飲饌、園亭、陳設,則俗目耳。《石頭記》於人情風俗及男女情愛與色空諸旨,自不能謂非書中要議,然據篇首所云「滿紙荒唐言,一把辛酸淚,都云作者癡,誰解其中味」,則作者之傷心懷抱,具見言外。則書中暗指當時秘事,實無可疑,惜無人能一一證明之耳。

《石頭記》楔子後,開篇第一句卽用「當日地陷東南」六字。試問欲紀姑蘇,與地陷有何關係?非指明末南都之陷而何?以此推之,則所紀皆福王被虜以後諸事。故甄士隱出家時,曲中又有「從此後眞方唱罷假登場,反認他鄕是故鄕,……到頭來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」等語,嘆顏事仇者之無恥也。嗚呼!異族之辱,黍離之痛,所感深矣!

《雅言》第一期(191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