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小說小話

Top/晩清文學叢鈔/小說小話

小說小話

小說之描寫人物,當如鏡中取影,姸媸好醜令觀者自知。最忌攙入作者論斷,或如戲劇中一脚色出場,橫加一段定場白,預言某某若何之善,某某若何之劣,而其人之實事,未必盡肖其言。卽先後絕不矛盾,已覺疊牀架屋,毫無餘味。故小說雖小道,亦不容着一我之見,如《水滸》之寫俠,《金甁梅》之寫淫,《紅樓夢》之寫豔,《儒林外史》之寫社會中種種人物,並不下一前提語,而其人之性質、身份,若優若劣,雖婦孺亦能辨之,眞如對鏡者之無遁形也。夫鏡,無我者也。

小說與時文爲反比例。講究時文者,一切書籍皆不得觀覽,一切世務皆不容預聞。至其目小說也,一若蛇蝎魔鬼之不可邇。而小說中,非但不拒時文,卽一切謠俗之猥瑣,閨房之詬誶,樵夫牧豎之歌諺,亦與四部三藏鴻文秘典,同收筆端,以供饌箸之資料。而宇宙萬有之運用於鑪錘者(施耐庵《水滸記》自序,可爲作小說者之標準)更無論矣。故作時文與學時文者幾於一無所知,而作小說與讀小說者幾於無一不知,不同也如此。

語云:「神龍見首不見尾。」龍非無尾,一使人見,則失其神矣。此作文之秘訣也。我國小說名家能通此旨者,如《水滸記》(耐庵本書止於三打曾頭市,餘皆羅貫中所續,今通行本則金釆割裂增減施、羅兩書首尾成之),如《石頭記》(《石頭記》原書,鈔行者終於林黛玉之死,後編因觸忌太多,未敢流布。曹雪芹者,織造某之子,本一失學紈袴,從都門購得前編,以重金延文士續成之,卽今通行之《石頭記》是也。無論書中前後優劣判然,卽續成之意恉,亦表顯於書中。世俗不察,漫指此書爲曹氏作,而作《後紅樓夢》者,且橫加蛇足,尤可笑焉),如《金甁梅》(此書相傳出王世貞手,爲報復嚴氏之《督亢圖》,要無左證。書實不全,卷末建醮託生一回,荒率無致,大約卽《續金甁梅》者爲之。中間亦原缺二回。見《顧曲雜言》),如《儒林外史》(編末爲一傖牽連補綴而成,已見原書敍述中,茲不具論),如《兒女英雄傳》(原書終於安驥簡放烏里雅蘇臺大臣),皆不完全,非殘缺也,殘缺其章回,正以完全其精神也。卽如王實甫之《會眞記傳奇》、孔雲亭之《桃花扇傳奇》,篇幅雖完,而意思未盡,亦深得此中三昧,是固非千篇一律之英雄封拜、兒女團圓者所能夢見也。

或問:「《西遊記》果寓言金丹大道乎,抑演說房中術乎?」曰:「房中術差近。」「何以知其然也?」曰:「請問金篐棒爲何物?」「尙有別證據否?」曰:「火雲洞之少陽,甚於火焰山之老陰(房中家有以狎比頑童爲採補者,散見各記載);車遲國之提過夾脊,實爲泥水搬連之秘要:此其最顯者也。」

古來無眞正完全之人格,小說雖屬理想,亦自有分際,若過求完善,便屬拙筆。《水滸記》之宋江、《石頭記》之賈寶玉人格雖不純,自能生觀者崇拜之心。若《野叟曝言》之文素臣,幾於全知全能,正令觀者味同嚼蠟,尙不如神怪小說之楊戩、孫悟空騰拏變化,雖無理而尙有趣焉。其思想之下劣,與天花藏才子書,及各種盲辭中王孫公子名士佳人之十足裝點者何異?彼《金甁梅》主人翁之人格,可謂極下矣,而其書歷今數百年,輒令人歎賞不置。此中消息,惟熟於盲、腐二史者心知之,固不能爲賦六合,歎三恨者之徒言也。

《水滸》一書,純是社會主義。其推重一百八人,可謂至矣。自有歷史以來,未有以百餘人組織政府,人人皆有平等之資格而不失其秩序,人人皆有獨立之才幹而不枉其委用者也。山泊一局,幾於烏託邦矣。曰「忠義堂」,盡己之謂忠,行而宜之之謂義,固迥異乎本書石秀所罵之奴奴,及《石頭記》中怡紅公子所謂濁氣者之忠義也。曰「替天行道」,山泊所出死力而保護,揮多金以羅致者,固社會所欲得而馨香之,尸祝之者也。山泊所腐心切齒而漆其首,啖其肉者,固社會所欲得而唾罵之,投畀之者也。社會之心,天心也。且更取山泊之團體,與趙氏之政府而一比較之,呼保義與道君皇帝孰英明,孰昏暗乎?智多星、小李廣等與蔡太師、童郡王、高太尉輩孰賢孰不肖乎?花石綱、生辰綱之斂萬民膏血以資一二人之欲,與揮金如土,求賢若不及者,孰是孰非,孰得孰失乎?仁和龔自珍曰,「京師如鼠壤,則山中之壁壘堅」,卽此日之現象也。耐庵痛心疾首於數千年之專制政府,而又不敢斥言之,乃借宋、元以來相傳一百有八人之遺事(《水滸》以前,宋、元人傳奇小說中述梁山事者甚多),而一消其塊壘,而金釆乃以孫復、胡安國之徽纆加之,豈不可怪哉!

勇如林、史,俠如武、魯,謀如花、吳,藝如蕭、金,將略如呼延、關勝,神奇如公孫勝、戴宗之屬,皆天才也。然皆待用於人,而非能用人者也。於此而欲求一統攝駕馭之者,若經寫作豁達大度之君主,休休有容之一人臣,則又不合分際。故耐庵尙論千古,特取史遷《遊俠》中郭解一傳爲藍本,而搆成宋公明之歷史。郭之家世無徵,產不逾中人;而宋亦田舍之兒,起家刀筆,非如柴進之貴族,盧俊義之豪宗也。郭短小精悍,而宋亦一矮黑漢,非有凜凜雄姿,亭亭天表也。解亡命餘生;宋亦刀頭殘魄,非有坊表之淸節,楷模之盛譽也。而識與不識者,無不齊心崇拜而願爲之死,蓋自古眞英雄自有一種不可思議之魔力,能令賁、育失其勇,儀、秦失其辯,良、平失其智,金、張、陶、頓失其富貴,而疏附先後,驅策惟命,不自見其才而天下之人皆其才,不自見其能而天下之人皆其能。成則爲漢高帝、明太祖,不成則亦不失爲一代之大俠,雖無寸土尺民,而四海歸心,槁黃之匹夫,賢於袞冕之獨夫萬萬也。故論歷史之人格,當首溯郭解;而論小說之人格,當首溯宋江。史遷之進《遊俠》,其旨趣與尊孔子無異,皆所以重人權而抑專制也。此其意惟耐庵知之,亦惟耐庵能紹述之。不幸而有奴性之公孫宏,悍然爲當門之鋤;又不幸而有鼠目寸光之金釆,簧鼓邪說以取好於民賊。然宏之爰書數言,尙不失爲解之知己;而釆則騶從前呵,但知辟人以張乘輿者之威福耳。此則地下之耐庵有知,所當笑破唇頰者也。

《水滸》魯智深傳中,狀元橋買肉妙矣,而尙不如瓦官寺搶粥之妙也。武松傳中景陽岡打虎奇矣,而尙不如孔家莊殺狗之奇也。何則?抑豪強,伏鷙猛,自是英雄本色,能文者尙可勉力爲之;若搶粥吃狗,眞無賴之尤矣。然愈無賴愈見其英雄,眞匪夷所思矣,而又確爲情理所有者,此所以爲奇妙也。此種頰上添毫手段,惟盲左有之,史遷尙有不逮也。

歷史小說,當以舊有之《三國志演義》、《隋唐演義》及新譯之《金塔剖屍記》、《火山報仇錄》等爲正格。蓋歷史所略者應詳之,歷史所詳者應略之,方合小說體裁,且聳動閱者之耳目。若近人所謂歷史小說者,但就書之本文,演爲俗語,別無點綴斡旋處,冗長拖沓,並失全史文之眞精神,與敎會所譯土語之《新舊約》無異。歷史不成歷史,小說不成小說。謂將供觀者之記憶乎,則不如覽史文之簡要也;謂將使觀者易解乎,則頭緒紛繁,事雖顯而意仍晦也。或曰:「彼所謂演義者耳,毋苛求也。」曰:「演義者,恐其義之晦塞無味,而爲之點綴,爲之斡旋也,茲則演詞而已,演式而已,何演義之足云!」

曾見芥子園四大奇書原刻本,紙墨精良尙其餘事,卷首每回作一圖,人物如生,細入毫髮,遠出近時點石齋石印畫報上。而服飾器具,尙見漢家制度,可作博古圖觀,可作彼都人士詩讀。

董若雨《西遊補》一書,點竄《楞嚴》,出入《三易》,其理想如《逍遙》、《齊物》,其詞藻如《天問》、《大招》。身丁陸沉之禍,不得已遁爲詭誕,借孫悟空以自寫其生平之歷史,雲譎波詭,自成一子。紬其宗旨,與木皮居士鼓詞,蘖庵和尙《擊筑餘音》(卽《萬古愁》,或謂歸元恭作,或謂王思任作,余曾見國初人抄本,則確出蘖庵手)異曲同工,而於《西遊》原書,固毫無關涉也。其係於三調芭蕉扇後者,以火燄山寓朱明焉。俗稱本朝爲淸唐國,故曰「新唐世界」。大禹之戮防風,始皇之逐匈奴,皆爲漢種摧伏異族之代表,故欲向之乞驅山鐸,及治妖斬魔秘訣,以遂廓淸之志。由崧溺於聲色,唐桂二藩皆制於豔妻,故託西楚霸王以隱諷之。綠珠請客,而有西施在座,譏當時號爲西山餓夫,洛邑頑民者,不與興朝佐命往還也。西施兩個丈夫之招詞,其卽洪遼陽之兩朝行狀乎?天門不開,靈霄寶殿被人偸去,而在未來世界中,殺却百秦檜,請得一武穆。而天門大開,寶殿再造,蓋不勝恢復之將來希望也。萬鏡樓指明代學者之門戶,天字第一號爲時文世界,從頭風世界分出,不錯亂其腦機、不能爲時文,不能養成一班無眼、耳、鼻、舌、心、肺、血氣之人才也。第二號乃爲古人世界,卽在頭風世界隔壁,蓋當時積習,舍時文而從事古學者,亦近於腦病也。且古人世界,隔一未來世界,卽是懞懂世界。彼敝敝然以繼往開來自負者,其不懞懂也幾希!祖龍之雄才大略,猶且不,況若輩一孔之儒乎?玉門伏道,沉沉無底,窮老盡齒,鑽硏故紙,而妄冀身後之名,其現象亦復如是,安得無人世界中人一爲之指迷哉!愁峯頂上抖毫毛,蓋謂積愁如山,雖化千百萬億身,一一身出一一舌,而不可說不可說也。紅線傷平日虛名之累,翠繩指興朝文網之密,一恃其自救,一望其自斃,無可解脫中之解脫法也。新古人有內外兩父,卽指兩朝領袖馬首、巢由一輩人物,波羅密王出身火焰山,雖事涉暧昧(家父、家母、家伯一段,隱指入漢軍籍。),不可謂非炎漢、朱明之末裔,而忍於敵視其所生,躬戮其同種,此平西、平南諸名王所挾以自豪,而又非新古人之僅認兩父者所能望其項背者也。遂令八部旗翻,盡掩天下之目,赤幟長偃(五色旗中獨無赤旗),無復故國之遺。際此雖有三頭六臂,大鬧天宮之法身,亦無可措手,不得不遁入空門,覓我本師,而聽虛空主人之解嘲矣。此書國初僅有傳抄本,初刻於申報館,近日翻印者有病禪跋語,多與鄙意暗合。雨窗無事,偶與友人論及,覺其一字一意,皆無泛設,病禪唯發明其大要耳。就所記憶,拉雜徵引數條,以資談柄。若悉數舉之,累百紙不能盡也。

少時曾評此書,十五不復記憶,就他人摭錄者,更附數則,與前條互證。

〔牡丹紅鯖魚吐氣〕牡丹寓富貴,屈身異類,不過爲富貴耳。一班孌童弱女,得一棒打殺。

〔牡丹不紅,徒弟心紅〕紅,朱氏也;知有富貴,則忘朱氏矣。心乎朱氏者,獨大聖耳。

〔萬物從來只一身〕一身對異種言。

〔一身還有一乾坤〕勉同種努力恢復也。

〔敢與世間開眇眼〕開眇,眼復明也。

〔肯把江山別立根〕立根,立主也。

〔惟大唐正統皇帝〕與大唐新天子針對。

〔日麗鳳凰城〕鳯凰城,在遼地。

〔伯欽道:「如何說個『同』字,你在別人世界裏,我在你的世界裏」。〕伯欽,孝子也,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,伯欽所以不認別人世界,此語惜不令向別人世界尋外父之新古人聞之。

〔女媧不遇,神禹不見〕可見矯揉造作之古人世界中,只有結賓客媚妻子之人,而補天乎水者,無處可覓也。

〔三個師父〕皆指石齋。第一個師父,師石齋之學;第二個師父,師石齋之道;第三個師父,師石齋之忠義。(以岳武穆比石齋,本周宜興對莊烈帝語。)所謂三位一體也。三個師父,正與兩個丈夫、兩個父親針對。

〔新居士名新在〕新在,在新也。新指愛新。薇蕨精光,夷、齊下山,而居士新矣。住不穩古人世界,而入懞懂世界矣。

〔東邊不收,西邊不管〕恰好入《貳臣傳》。

〔一池綠水〕綠水,靑水也。心乎紅者,綠水不能陷,而朱闌縛之。

〔一個師長聚幾個學徒,正講着一句範圍天地而不過〕以石齋《易》學授受淵源結全篇。 *1 賈寶玉之人格,亦小說中第一流,蓋抱信陵君、漢惠帝之隱衷者也。或曰:「書中《西江月》兩首,醜詆寶玉,可謂至矣,其人格之可珍者安在?」曰:「君自不善讀《紅樓夢》耳,所謂但看正面,而不看反面者也。全書人物,皆無小說舊套,出場詩詞,獨寶玉有之。非特重其爲主人翁,全書宗旨及推崇寶玉之意悉寓於此。其詞云:『無故尋愁覓恨,有時如儍如狂。』言寶玉性情獨醒獨淸,不與世俗浮沉,而舉國皆狂,則以不狂爲狂也。『縱然生得好皮囊,腹內原來草莽』。好皮囊謂有膏粱紈袴之皮囊,而其性則與山林之士無異。『潦倒不通庶務,愚頑怕讀文章。』不通庶務,便謂之潦倒;怕讀文章,便謂之愚頑;而庶務文章之外,雖有奇行卓見,槪謂之偏僻性乖張。世人肉眼所見,往往如是。故續云:『行爲偏僻乖張。那管世人誹謗。』所謂舉世非之而不加懲者也。『富貴不知樂業,貧窮難耐淒涼。』不樂富貴,豈有難耐貧窮者?反言難耐,謂其一簔一鉢,自尋極樂境界,與政老之束手無措,璉二爺之仰屋咨嗟者迥乎不同。『可憐辜負好時光,於國於家無望!』此二句皆當貼寶玉一面說,謂但憐韶光之易逝,而鄙科第若土苴,棄勳閥如敝屣,無所希望於家國也。『天下無能第一,古今不肖無雙。』此二句之崇拜寶玉,幾於孔氏之稱泰伯爲至德,堯爲無能名矣。何也?蓋天下之所謂能者,不過能通庶務而已,更進則能讀書博高第而已,更進則能歷九命之榮,膺五等之封而已,最上則文死諫,武死戰,能博靑史之虛名而已,臧與穀之爲亡羊一也。所謂肖者,就賈氏一門而論,政則腐,赦則傖,敬則誕,代儒則酸,珍則聚麀璉則歸豭,將奚肖乎?卽寧、榮二公,固爲從龍俊傑,而警幻雲雨,出之家敎,(警幻語寶玉,寧榮二公囑其引寶玉歷飮饌聲色之幻,蓋微詞也。)祖武亦豈易繩哉?寶玉之無能不肖,正所以爲天下古今第一人格也。『寄言紈袴與膏粱,莫效癡兒形狀。』莫效,莫能效也。言世之紈袴膏粱,非特不能效寶玉之眞際,卽形狀亦莫能彷彿也。詆寶玉乎,贊寶玉乎,無待辨矣。然寶玉平生,亦只有瀟湘一人知己,亦世所謗爲偏僻乖張者。滔滔者皆賈天祥之徒,又惡足以知寶玉?又惡足以讀《紅樓夢》?」

中國歷史小說,種類頗夥,幾與《四庫》乙部所藏相頡頏。然非失之猥濫,卽出以誣謾,求其稍有特色者,百不得一二。惟感化社會之力則甚大,幾成爲一種通俗史學。疇人廣坐,津津樂道,支離附會,十九不經。試舉史文以正吿之,反譁辨而不信。卽士林中人,亦有據稗官爲政實,而畢生不知其誤者。馬、班有知,得無喪氣!最熟於人口者,爲《三國演義》中之諸葛、關、張,其次則唐之徐敬業、薛仁貴,宋之楊業、包拯,明之劉基、海瑞,偶一徵引,輙不勝其英雄崇拜之意;而對於其反對者,則指摘唾罵,不留餘地。至於古來之有此人物否,人物之情事果眞確否,不問也。故所是者未必皆賢,所非者未必皆不肖(如潘美、張居正,小說中輒與、檜等觀)。卽其小說之善者,亦不必盡傳,而傳者又不必盡善,此其中亦皆有幸不幸焉,而爲之助因者,則有三事:

一、宗敎如崇拜關羽之爲無上上人物,廟社遍天下,其由歷代祀典之尊崇故。

二、平話平話別有師傳秘笈,與刊行小說互有異同。然小說須識字者能閱,平話則盡人可解。故小說如課本,說平話者如敎授員。小說得平話,而印入於社會之腦中者愈深。

三、演劇平話僅有聲而已,演劇則並有色矣。故其感動社會之效力,尤捷於平話。演劇除院本外,若徽腔、京腔、秦腔等,皆別有專門脚本,亦小說之支流也。

聞羅貫中有十七史演義,今惟《三國演義》流行最廣(據陳鼎《黔滇紀遊關索嶺考》,則以《三國演義》爲王實甫作不知何本)。其次則《隋唐演義》亦稍傳布,餘無可稽矣。茲據余少時所見而能追憶者,依歷史時代,不問良劣,略次於左:

《開闢傳》顢頇無可觀。 《禹會塗山記》點竄古書,頗見賅博,惟大戰防風氏一段,未脫俗套。聞此書係某名士與座客賭勝,窮一日夜之力所成,不知是原本否? 《釆女傳》係敍彭祖興霸,娶八十一妻,生百五十子,皆擅才智。殷不能制,物色得釆女,進於彭祖,以房中術殺之。設想頗奇,但多淫穢語。 《封神榜》相傳爲一老儒所作,以板値代奩贈嫁女者。 《西周志》鋪張昭王南征,穆王見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。較《列國志》稍有變化,而語多不根。 《東周列國志》亦見經營慘澹之功,惟《左》、《國》、《史記》之敍事妙絕千古,妄爲變換鋪張,不點金成鐵。 《前後七國志》惡劣。 《西漢演義》平衍。 《昭陽趣史》本《飛燕外傳》,不脫通常色情小說習氣。 《東漢演義》與《西漢演義》如出一手。 《班定遠平西記》杜撰無理,不如近人所著雜劇也。 《三國演義》武人奉爲孫、吳,傖父信逾陳裴,重譯者數國,頗見價値。 《後三國志》惡劣。 《兩晉演義》平衍。 《南北史演義》稍有興味,惟裝點鬼怪,殊爲蛇足。 《禪眞逸史》有前後篇。書中主人公前編爲林澹然,後編爲瞿琰,至點綴以薛舉、杜伏威諸人之三生因果,憑空結撰,不知其命意何在。 《梁武帝外傳》與《東西漢演義》伯仲。 《隋煬豔史》不俗。 《隋唐演義》證引頗宏富,自隋平陳至唐玄宗復辟止,貫穿百數十年事跡,一絲不紊,頗見力量,信足與《三國演義》抗行。 《說唐》《征東》《征西》皆惡劣。蓋《隋唐演義》詞旨淵雅,不合社會之程度,黠者另編此等書,以㣘俗好。凡余所評爲惡劣者,皆最得社會之歡迎,所謂都都平丈我,學生滿堂坐,俗情大抵如是,豈止葉公之好龍哉! 《錦香亭》以雷萬春甥女爲主,而間以睢陽守城事,不倫不類,亦惡札也。 《反唐》《綠牡丹》與《說唐》等略同。 《則天外史》頗有依據,筆亦姚冶,可與《隋煬豔史》相匹;非《濃情快史》、《如意君傳》、《狄公案》等所能望其項背也。 《殘唐演義》《飛龍傳》《太祖下江南》《金鎗傳》《萬花樓》《平南傳》《平西傳》皆惡劣。 《平妖傳》雖涉神怪,然王則本以妖妄煽亂,非節外生枝。而如張鸞、嚴三點、趙無暇、諸葛遂多目神事,皆有所本。敍次亦明爽,不可與《許旌陽傳》、《升仙傳》、《四遊記》諸書,鬼笑靈譚,絕無意識者等觀。 《水滸記》已有專論。 《英雄譜》卽羅貫中之《續水滸》,筆墨亦遠不如前集,無論宗旨,宜金釆之極口詆斥也。 《水滸後傳》處處模仿前傳,而失之毫釐,繆以千里。 《蕩寇志》警絕處幾欲駕耐庵而上之(如陳麗卿、楊騰蛟諸傳,及高平山採藥,筍冠仙指迷各段,皆耐庵屐齒所未經),惜通體不相稱;而一百八人之因果,雖針鋒相對,未過露痕迹。 《精忠傳》平衍。 《岳傳》較《精忠傳》稍有興會,而失之荒俚。岳忠武爲我國武士道中之山海麟鳳,卽就其本傳鋪張,已足震鑠古今,此書多設支節,反令忠武減色。凡通俗歷史小說中,於第一流人物,輒暗加抑置,謂並世似彼者有若而人,勝彼者有若而人。如《說唐》中之秦瓊、尉遲恭,《英烈傳》中之常開平,此書之忠武,皆若僥倖成名者。意謂天下之大,成名者不過數人,其無名之英雄,淪落不偶者蓋不知凡幾焉,然而矯誣亦甚矣。 《後精忠傳》以孟珙爲主人翁,程度與《岳傳》相似,而稍有新意。 《釆石戰記》書中雖以敍虞允文戰功爲主,而多記完顏亮穢亂事,海陵之外史耳。 《雪窖冰天錄》卽《阿計替》、《南渡錄》而變爲章回小說。然著者熟於宋人稗史,其增益者頗有所依據。 《賈平章外傳》其敍述間靜,卽爲《紅梅閣傳奇》所本。襄、樊城守數回,涉及神怪,殊覺無謂。 《雙忠記》以張順、張貴爲主人翁,雖寥寥短簡,尙能傳二張忠勇之神。 《楚材晉用記》以譚峭爲仙人,而張元吳、叩馬書生、施宜生、張宏範等,皆出其門下,作者之用意,蓋不勝其沈痛也。 《大元龍興記》鋪揚蒙古功德,誠靦然無恥。然崇拜番僧回將,虜醜畢陳;而侈述元之發祚,較蒼猿白鹿尤覺可笑,亦可謂不善獻媚者矣。 《庚申君外傳》大半採《演揲兒》傳,加以裝點,無甚歷史小說價値,然宮禁祕事,多有所本。 《奇男子傳》元末羣盜,史多不詳,此書足補其闕。惟以常開平與擴廓爲伍胥、申胥變相,未擬不於倫。 《英烈傳》一稱《雲合奇蹤》,相傳爲郭勛覬覦襲爵,使人爲此書以張其祖功。書甚惡劣,尙不能出《東西漢演義》上,而託名天池,抑何可笑。 《眞英烈傳》似因反對前書而作。開國諸將中,於郭英多所痛詆而盛述傅友德、胡德濟(卽平話中之王于)、邵榮(卽平話中之蔣忠)功業。平川之役,特表萬勝,而所謂飛天將、鐵甲將者,亦多有來歷,勝前書多矣(今日說平話,者當卽以此爲藍本)。又此書中謂沐黔國爲高后私生子,而懿文與永樂則皆畜養於中宮者。永樂爲庚申君遺腹,其母甕妃,藍玉北征時俘獲,太祖納諸宮中,而玉曾染指焉。故玉之禍,不僅爲長樂之功狗,且因於長信之奇貨也。以上散見於明人野史中;而甕妃一事,張岱《陶菴夢憶》、劉獻廷《廣陽雜記》中皆載之,未必盡委巷之談也。 《女仙外史》靑州唐賽兒之亂,奉惠帝年號,而《石匱奇書》(卽谷應泰《明史紀事本末》原本)中,更盛述賽兒奇跡,卽是書所本也。作者江南呂某,書中軍師呂律,卽作者自命。國初王士禎、劉廷璣輩,皆詫爲說部中之奇作。平心論之,其言魔仙佛並稱三敎,理想殊奇特;而卽以成祖慘酷刑法,對待一輩靖難功臣,請君入甕,痛快無似,至全書結構,則仍未脫四大奇書之窠臼也。 《西洋記》記鄭和出使海外事。國土方物,尙不謬於史乘,而仙佛鬼怪,隨手扭揑,較《封神榜》、《西遊記》尤荒唐矣。近時碩儒有推崇此書而引以考據者,毋亦好奇之過歟! 《魚服記》惠帝遯荒一事,千古疑案。此書事蹟,作者謂得諸程濟後人,殆與今日親見福爾摩斯之子而得聞奇案者同一可笑(作者爲本朝人而言遇程濟子)。惟所記山川方物,頗有可觀,而組織處亦見苦心。 《鴟鴞記》其體格頗特別,似分非分,似連非連。(章回小說有兩體,平常皆以一人一事聯絡,而中分回目。若《今古奇觀》、《貪歡報》、《國色天香》之類,皆一事爲一回。)此書自高煦稱兵以及寘鐇、宸濠而至靖江王爲止,或數回敍一事,或一回敍數事,雖事有詳略,不能匀稱,然亦見其力量之弱矣。 《太妃北征錄》此書余未見,首尾約有百餘回,筆意頗恣肆。太妃不知指何人,蓋合周天后遼蕭后爲一人者。而淸唐國招親一段,尤極怪異。 《正統傳》大約係石亨、曹吉祥之黨徒所爲。書中以于忠肅爲元凶大憝,可謂喪心病狂。然明人小說,以私怨背公理,是其積習;惟此書與《承運傳》(亦記靖難事者,痛詆方練、景鐵諸公,不留餘地)顚倒是非爲尤甚耳。若以張江陵爲巨奸,楊武陵爲大忠者,固數見不鮮矣。 《野叟曝言》作者江陰夏某(名二銘,著有《種玉堂集》,亦多偏駁。此書原缺數回,不知何人補全,先後詞氣多不貫),文白卽其自命,蓋析夏字爲姓名也。康熙中,當道諸公爭尙程、朱學說,而排斥陸、王,作者曾從某相國講學,故雅意迎合,書中所謂時太師者雖若影射彭時,實指某相國也。其平生至友爲王某、徐某,則所謂匡無外、余雙人者是也。同邑仇家周某,則所謂吳天門者是也。夫小說雖無所不包,然終須天然湊合,方有情趣。若此書之忽而講學,忽而說經,忽而談兵論文,忽而誨淫語怪,語錄不成語錄,史論不成史論,經解不成經解,詩話不成詩話,小說不成小說,《雜事秘辛》與昌黎《原道》同編,香奩妝品與廟堂禮器並設,陽阿激楚與雲門咸池共奏,豈不可厭?且作文最患其盡,小說兼文學美術兩性質,更不宜盡;而作者乃以盡之一字爲其唯一之妙訣,眞別有肺腸也。其竭力貢獻尊王法聖之奴隸性,以取媚於權要者,固無足深論矣。 《萃忠錄》表揚于忠肅諸公大節,與《正統傳》正相反。然筆下枯槁無味,視盲詞中《再造天》,一邱之貉耳。 《玉蟾記》亦似爲奪門案中諸忠吐氣,然庸劣特甚。 《武皇西巡記》作者署名江南舊吏。觀其序言,大約乾隆中官江南,因供應巡幸不善而被議者,故作此以指斥。詞釆頗豐蔚,所敍事實亦似得之躬歷,非叔孫通綿蕞所習之強作解事者比。 《豹房祕史》妖豔在《隋煬豔史》上。唯《豔史》皆有所依據,而此書則多憑空結撰,猶《金甁梅》之借《水滸》武松傳中一事而發抒其胸中怨毒耳。 《偉人傳》以徐武功、韓襄毅、王新建、王威寧四人爲主,蓋小說中之合傳體也。然事迹多不經,全乖於本傳。又四人功業雖可頡頏,而以人格論,則不老子、韓非之誚。 明人小說,以序述武宗荒晏,宸濠舉兵,及江浙倭亂,嚴氏奸惡者爲最夥,然多無甚價値,故不備列。 《金齒餘生錄》署名爲用修自著,然未必眞出其手,因詞氣多不類也。敍述議大禮事,亦多與史矛盾,唯記苗族風尙,頗瑰異可觀。 《驂鸞錄》敍世宗崇道事,蓋周穆、漢武《內外傳》之流。唯書中李福建、陶仲文、藍道行,皆實有其人,事蹟則出之裝點耳。 《靑詞宰相傳》夏貴溪亦佞幸一流,人格在張孚敬下,幸爲嚴氏所傾陷,死非其罪,故世多惜之;又得《鳴鳳記》等爲之極力推崇,儼然蹇蹇老臣矣。此書則極力醜詆之,無異章惇、蔡京,又未太過。揚之則登天,抑之則置淵,文人之筆鋒,誠可畏哉!小說,猶其小焉者也。 《綠野仙踪》蓋神怪小說而點綴以歷史者也。其敍神仙之變化飛升,多未經人道語;而以大盜、市儈、浪子、猿、狐爲道器,其憤尤深。燒丹一節,雖以唐小說中《杜子春傳》爲藍本,而能別出機杼,且合之近日催眠學家所實驗者,固確有此理,非若《女仙外史》之好强作解事而實毫無根據者比也。唯平倭一節,詆胡梅林不留餘地,不知何意。梅林將業,雖不足觀,然功過尙足相掩,在當時節鎭中,不可謂非佼佼者,正未容一筆抹煞也。相如江陵,將如梅林,而明人小說中每痛毀之,蓋必別有不滿意於當時社會者在焉。 《東樓穢史》筆力恣肆,尤出《金甁梅》上,所不及《金甁梅》者,彼洋洋百餘回,全敍家人瑣屑,不涉門外事,而此則國政、兵務、神仙、鬼怪參雜其間,不及五十回,已成強弩之末矣。 《大紅袍》筆頗整飭,非今日坊間通行之本;而一傳一不傳,殊覺可怪。我國章回小說界中,每一書出,輒有眞贋兩本,如此書及《隋唐演義》與《說唐》是也。然眞而雅者,每乏賞音,贋而俗者,易投時好;一小說也,而其遭際如此,亦可以覘我國民之程度矣。尙有所謂《福壽大紅袍》者,盲詞也,蓋就贋本更翻者,則其庸惡陋劣,無待言矣。 《檮杌閒評》魏忠賢之外史也,亦有奇偉可喜處。唯以傅應星爲忠賢所生,且極口推崇之,不知其命意所在。今坊間翻刻,易其名曰《明珠緣》。 《護國錄》書中所謂張閣老、朱國公者,不知指何人。敍三案事,尙未全失實,唯頗不滿意於沈四明及王之穼;而文致鄭國泰,視爲梁冀一流,雖下流所歸,而不知鄭之庸劣,實不足以當之。欲甚其罪,而反重其身價,世間事往往有此。 《賣遼東傳》曾見傳鈔殘本,雖多落窠臼,而頗多逸聞。惟馮布政父子奔逃一回,卽涿州與東林搆怨之一原因者,則闕之矣, 《瑤華傳》平空搆一福藩女爲主,亦能別出手眼者。雖荒誕穢褻,不可究詰,然較之《隔簾花影》、《綺樓重夢》等蠅矢汚璧者,倜乎遠矣。 《甲申痛史》書中以懷宗爲成祖後身,流寇則靖難諸臣轉世報仇者。其荒邈無稽,與《續水滸》之宋江爲楊么,盧俊義爲王魔,及《三分夢》之韓、彭、英布轉世爲昭烈、操、權者,如出一轍。此固小說家之陋習,而亦可見我國民因果報應之說,中於心者深也。(成祖轉生爲懷宗之說,《霜猿集》等亦載之,而以流寇爲胡、藍案中人,則《西堂樂府》亦有此類怪談,彼稗官家,固無足責也。) 《陸沈紀事》自薩爾滸之戰起至睿忠親王入關止。其事蹟皆魏源《開國龍興紀》所不及知者。雖多道路流傳語,而作者見聞較近,且無忌諱,亦不能盡指爲齊東語也。書中於遼東李氏、佟氏逸事,特多鋪張;而九蓮菩薩會文殊一回,稽之禮親王《嘯亭雜錄》,亦非全出傅會也。 《鐵冠圖》此書共有三本。今所通行之《新史奇觀》,卽其中之一,而亦不完全,蓋因有所觸忌而竄改也。其一則全言因果報應,與《甲申痛史》大致相同。其一以毛文龍爲主人翁,吳、耿、孔、尙皆其偏裨(耿、孔、尙確係文龍養孫),而以洪遼陽爲出毛門下,因至長白山,擬師邊大綬故智,爲神所呵,遂知天命有在,幡然歸順(此事於明人野史中亦曾見之,蓋顧亭林逸事),殊極荒謬。唯五龍會一節(五龍蓋謂世祖、明懷宗、唐王及闖、獻皆逃禪,就一師受記)尙有所本,今說評話者,似卽據此爲藍本。 《海角遺編》記常熟嚴栻等舉兵事。原本有四卷,後附題贊書中諸人詩一卷,今傳鈔者,僅有首二卷也。 《江陰城守記》卽《荆駝逸史》中之一種,而易爲通俗小說。書中四王八將,皆有姓氏,而稽之別種紀載,幾若亡是公。且國初王之陣亡者,僅有尼堪與孔有德,事在滇、粤,不在江陰也。大約所謂王者,係軍中綽號,如流寇中混世王、小秦王之類耳,非封爵也。又當鼎革時,草澤之投誠者,每要求高爵,或權宜假借,以戢反側,雖未經奏請,而相呼以自貴,亦未可知。蘇郡之變,有所謂八大王者,亦其倫也。 《殷頑志》專記大嵐山朱三太子、一念和尙等之變,而於各處舉義旗者多不及,名殊未稱。聞尙有《沙溪妖亂志》一書,氏記朱三、一念事,余未之見也。 《鯨鯢錄》此書搜羅頗廣,自魯監國,越中水師及閩之鄭氏,太湖之吳易、黃蜚等義兵,而羣盜如赤脚張三等亦附列焉。惟滿家峒伏莽,地占平原,而謂有隧道可通萊州入海,則眞齊東之語矣。 《投筆集》中有所謂阮姑娘者,當卽此書中阮進之妹,飛龍、飛蛟,不知誰屬。 《臺灣外紀》此延平別傳也。從飛黃椎埋以至克塽輿櫬,首尾數十年事迹甚詳備。作者見聞較近,當有所根據,惟敍次散漫,多近乎斷爛朝報,不甚合章回小說體裁焉。 《前後十叛王記》國初武略,世多侈言前後三藩,而此書獨稱十王。蓋於弘光、隆武、永曆之外,加入魯王及李定國、孫可望爲前六王,而以孫延齡爲孔有德壻,更其姓爲孔延齡,而附於吳、尙、耿爲後四王。然明之三藩不可云叛,而孫、李人格絕然相反,又豈可並列,亦好奇之過也。然書中所記張勇激變,王輔臣、傅宏烈僞降,及射獵殺孫可望事,皆與劉獻廷《廣陽雜記》所載相合,亦非漫無根據者。 《毗舍耶小劫記》記朱一貴之亂也。一貴本明裔(見日本人《朱一貴事》),所謂鴨母,其實龍孫也。惟一貴驟起驟滅,蕩平不過旬月,書中時間,未延長。又以杜君英爲鄭忠英,指爲克之後,不知何本。 《平臺記》事迹與前書略同。惟詞意多鄙倍,藍鼎元《平臺記略》序中所指,當卽是書。 《年大將軍平西記》脫胎於《封神榜》、《西洋記》而魄力遠遜之;然較《征東》、《平南》諸書,則倜乎遠矣。惟合金山、靑海爲一地,又以噶爾丹策、妄布坦拉爲羅卜藏、丹津將帥,及以哈敦爲阿奴名本朝人,演本朝事,而顚倒紕繆至此,殊令人齒冷。我鄕徐太史兆暐素推重是書,大約因書中神怪各節,所謂陣圖法寶者皆有寓意而偏嗜之,然不好奇之過也。 《蟫史》此小說中之協律郎詩,《魁紀公》文也。書中主人甘鼎,蓋指傅鼐,傅之材力,在明韓襄毅、王威寧右,而未竟其用,舉世悼惜,故好事者撰爲是書,以同時一切戰績,歸傅一身,致崇拜之意。但懼干忌諱,故出之以廋詞隱語,飾之以牛鬼蛇神,以炫閱者之耳目。但細考之,書中人物事跡,仍歷歷顯露。(如石玉之爲琅玕,余舜佐之爲李侍堯,斛斯貴之爲福康安,賀蘭觀之爲海蘭察,龍木蘭之爲龍么姝,木宏綱之爲柴大紀,梅颯采、嚴多稼之爲林爽文、莊大田。其餘若羣網、鶖鸑二城,則諸羅、鳳山也。靑黃黑赤白五苗,則九股十三姓諸種也。五斗米賊,則川陝各號之白蓮敎匪也。當時朝議甚惜齊王氏之才,有欲撫之使平苗自贖者,故尊之爲鎖骨菩薩,別樹一幟,不混於五斗米賊中。陳文述曾令常熟,爲諸名士所推服,所謂都毛子者,殆卽其人也。餘不備述)。雖章回小說乎,而有如《莊》、《列》者,有如《竹書》、《路史》者,有如《易林》、《太玄》者,有如《山海》、《岳瀆》、《神異經》者,有如《雜事祕辛》、《飛燕外傳》、《周秦行記》者。蓋奄有《水滸記》、《西遊記》、《金甁梅》諸特色,而無一語襲其窠臼,雖好用詞藻,及侈陳五行禨祥,而乏眞情逸致,然不可謂非奇作也。小說界中之富於特別思想者,除《西遊補》外,無能逮者,但不便於通俗耳。按此書筆意,頗與說部中《璅雜記》(一名《六合內外瑣言》)相似,但彼係散篇,此爲長本,勞逸難易固不同也。乾、嘉中文字,能爲此狡獪伎倆者,惟舒位、王曇,究不知誰作也。(或卽舒位所作。蓋舒參戎幕時,曾與龍么妹有情愫,其贈詩所謂「上馬一雙金齒屐,乘鸞十八玉腰奴者、是也。書中盛述木蘭神通,若有味乎其言之,當非無故。而所謂蜎桑生者,意卽作者自指焉。) 《鼎盛萬年靑》此書有眞贋二本。眞本事迹與《南巡紀事》相出入,尙有稗乘價値。今坊間所發行者,蓋贋本也,三四集下,尤惡劣萬狀,則贋之贋者也。(古今僞書極多,心勞日拙,已無謂。而章回小說之下乘者。亦復襲其風氣〔如此書及《說唐》、《大紅袍》、《鐵冠圖》之類〕,是可見人心之日下,挾葉公之好者日多,而馮贄、楊愼等作俑之流極無已焉。)

吾國小說,具歷史性質者,正指不勝屈。而鄙人見聞淺狹,且記憶力日減退,有誌其書名而事迹不能追省者,亦有事迹了然而忘其書名者,隨手掇拾,挂一漏萬。海內博雅君子見之,寧無遼豕之誚?

小說感應社會之效果,殆莫過於《三國演義》一書矣。異姓聯昆弟之好,輙曰「桃園」;帷幄侈運用之才,動言「諸葛」,此猶影響之小者也。太宗之去袁崇煥,卽公瑾賺蔣幹之故智。(太祖一生用兵,未嘗敗衂。惟攻廣寧不下,頗挫精銳,故切齒於袁崇煥,遺命必去之。詳見《嘯亭雜錄》等書。)海蘭察目不知書,而所向無敵,動合兵法,而自言得力於繹本《三國演義》。左良玉之舉兵南下,則柳麻子援衣帶詔故事慫惥成之也。李定國與孫可望,同爲張獻忠義子,其初膾肝越貨,所過皆屠戮,與可望無殊焉,說書人金光,以《三國演義》中諸葛、關、張之忠義相激動,遂幡然束身歸明,盡忠永曆,力與可望抗,累建殊勳,使興朝連殞名王,屢摧勁旅,日落虞淵,魯戈獨奮,爲明代三百年忠臣功臣之殿,卽與瞿、何二公鼎峙,亦無愧色,不可謂非演義之力焉。張獻忠、李自成、及近世張格爾、洪秀全等,初起衆皆烏合,羗無紀律。其後攻城略地,伏險設防,漸有機智,遂成滔天巨寇;聞其皆以《三國演義》中戰案,爲帳內唯一之秘本。則此書不特爲紫陽《綱目》張一幟,且有通俗倫理學、實驗戰術學之價値也。書中人物最幸者,莫如關壯繆;最不幸者,莫如魏武帝。歷稽史册,壯繆僅以勇稱,亦不過賁、育、英、彭流亞耳。至於死敵手,通書史,古今名將,能此者正不乏人,非眞可據以爲超羣絕倫也。魏武雄才大略,奄有衆長,草創英雄中,亦當占上座。雖好用權謀,然從古英雄,豈有全不用權謀而成事者?況其對待孱主,始終守臣節,較之蕭道成、高歡之徒,尙不失其爲忠厚,無論莽、卓矣。乃自此書一行,而壯繆之人格,互相推崇於無上,祀典方諸郊禘,榮名媲於尼山,雖由吾國崇拜英雄宗敎之積習(秦、漢時尊杜伯,六朝尊蔣子文,唐時尊項王、伍胥,此我國神道權位之興替焉。自宋後特尊壯繆。以上諸人,皆有積薪之嘆矣。雖方士之呂岩,釋家之觀自在,術數家之鬼谷子,航海家之天妃,無以尙之也),而演義亦一大主動力也。若魏武之名,則幾與窮奇、檮杌、桀、紂、幽、厲同爲惡德之代表。社會月旦,凡人之奸邪詐僞陰險凶殘者,輙目之爲曹操。今試比人以古帝王,雖傲者謙不敢居;若稱以曹操,則屠沽廝養必怫然不受。卽語以魏主之尊貴,且多才子,具文武才,亦不能動之也。文人學士,雖心知其故,而亦徇世俗之曲說,不敢稍加辨正。嘻!小說之力,有什伯千萬於《春秋》之所謂華袞斧鉞者,豈不異哉!(今西人之居我國者,稍解中文,卽爭讀《三國演義》,偶與論及中國英雄傳記,則津津樂道者,必此書也。陳習之書,則知者鮮矣。且亦不欲知也。則《三國演義》之感應力,並及於域外矣。)

小說之影響於社會固矣,而社會風尙實先有搆成小說性質之力,二者蓋互爲因果也。吾國南北兩部,風氣犂然而異,北方各行省,地斥鹵而民強悍,南人生長膏沃,體質荏弱,而習爲淫靡,故南北文學亦因之而分,而小說尤顯著。北人小說,動言俠義;而出於南人者,則才子佳人之幽期密約,千篇一律:兒女英雄,各據其所融冶於社會者爲影本。原其宗旨,未始非厭數千年專制政體之束縛,而欲一寫其理想中之自由(俠義躬捍文網,與豪宗墨吏爲仇,破政府之專制也;幽期密約,婚姻自由,破家庭之專制也),而思力不充,更多顧忌瞻㣘,其目的仍在封拜、誥贈,一若不得君主父母之許可,終不得爲正當者。則又第二層之普通結習,潛驅陰率之,而不復能顧其矛盾也。而閱小說者,但喜其情節之離奇,敍述之嶲妙,不知就自由之一點引申而整理之,故其效果,屬於北者徒誨盜,屬於南者唯誨淫。

《五行志》有所謂文字之妖者,雖初民迷信之遺習,然亦頗有徵驗。傳記所載之童謠、語讖無論矣,小說之流行,亦有莫知其然而然,隱兆禍亂之先幾者。南人本好言情小說,前十年間,忽自北省傳入《三俠五義》一書,社會嗜好爲之一變。由是而有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永慶昇平》諸書,皆從燕、齊輸入,而遂有庚子義和團之禍。

《三俠五義》一書,曲園俞氏就石玉崑本序行,易其名爲《七俠五義》。(書中三俠謂南俠、北俠、雙俠也。曲園因其人數爲四,疑有錯誤,遂凑入智化等;又改小義士艾虎爲小俠,而稱七俠。常笑曲園賅博、而不知有三王—禹、湯、文、武亦四人,三俠蓋用其例,豈非怪事!)此書人物地址稱謂,多寓遊戲,作者亦無一定宗旨(俗本《龍圖公案》中有五鼠閙東京一事,作者殆惡其荒陋,而另出機杼,借題發揮。章回小說家本有此一種,如元人《二郞神》雜劇,因楊戩擅作威福,比之灌口神而作。而《西遊記》、《封神榜》,卽以灌口神爲楊戩,侈敍其神通。《水滸記》有西門、潘氏通姦一段,而《金甁梅》之百餘回洋洋大篇,卽從此出,皆其一例也。)然豪情壯釆,可集劍俠傳之大成,排《水滸記》之壁壘。而又有一特色,爲二書所不及者,則自始至終百萬餘言,除夢兆寃魂以外,絕無神怪妖妄之談。(如《水滸記》高唐州、芒碭山諸回,實耐庵敗筆。)而摹寫人情冷暖,世途險惡,亦曲盡其妙,不獨爲俠義添頰毫也。宜其爲鴻儒欣賞,而刺激社會之力,至今未衰焉。

我國俠義小說,如《三俠五義傳》等書,未遽出泰西偵探小說下,而書中所謂俠義者,其才智亦似非歐美偵探名家所能及。蓋同一辦案,其在歐美,雖極疑難,而有服色、日記、名片、足印、煙、酒、用品等可推測,有戶籍、守兵、行業册等可稽查,又有種種格致、藥物、器械供其硏究。警政完全,一呼可集;電車神速,百里非遙;電信電話,鐵軌汽船,處處交通。越國則有交納罪人之條約,搜牢則有羈束自由之捕符。挾法律之力,君主不能侵其權,故能操縱自如,摘姦發伏。而吾國則以上者一切不具,僅恃腦力腕力,捕風索影,而欲使鬼蜮呈形,豺狼就捕,其難易勞逸之相去,何可以道里計!吾國民喜新厭故,輕己重人,輙崇拜歐美偵探家如神明,而置己國俠義事迹爲不屑道,何不思之甚也?或謂俠義小說之所謂俠義者,皆理想而非事實,抑知所謂福爾摩斯、聶格卡脫者,亦何嘗眞有其人。況吾國之俠義事迹,亦間有事實可據,而不盡出於文人狡獪也。

語云:「南海北海,此心同,此理同。」小說爲以理想整治實事之文字,雖東西國俗攸殊,而必有相合之點。如希臘神話,阿剌伯夜談之不經,與吾國各種神怪小說,設想正同。蓋因天演程度相等,無足異者。最奇者,若《夜叉夫人》(一勳爵之妻,有賢淑名,夫忽失踪,備極哀悼,且謹嚴自守,人無間言。後事敗,方知其與人通姦,弑夫潛埋室中),與《謀夫奇案》,如出一轍(此案各說部多記之,卽僞爲其夫遇祟自溺,實支解而瘞於坑下者)。《畫靈》(商務書局發行)之與《鮑打滾冥畫》,其術正同。(《畫靈》者,一畫士能視及現界外事物,而鮑打滾則就地一滾,而可目睹鬼神形狀而繪之。)《海外軒渠錄》所載,葛利佛至大人國,爲宮婢戲置褻處,如臨惡溪,險醜莫狀,可謂匪夷所思矣;而《無稽讕語》中,竟有一節與之暗合者。蓋人心雖極變幻,更不能於感官所接觸之外別搆一思想,不過取其收蓄於外界之材料,改易其形式質點,加以支配,以新一時之耳目。深察之,則朝三暮四,二五一十,正無可異也。又《水滸記》智取生辰綱一事,自是耐庵虛搆;而閱《三洲遊記》,阿非利加野人竟有眞用此智而行劫者。豈黔種中亦有智多星歟?

小說固有文俗二種,然所謂俗者,另爲一種言語,未必盡是方言。至《金甁梅》始盡用魯語,《石頭記》仿之,而盡用京語。至近日則用京語者,已爲通俗小說。

《小說林》第一卷(1907)

*1 附龍尾曰:「蒙叟《吾炙集》載太倉黃翼十羽《三月十九日感事》一絕云:『腐儒兩度滯京華,日落圜林慘暮笳。一似東風能解意,韋祠不放牡丹花』。與『牡丹紅』一段同一寄興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