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中國之演劇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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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之演劇界

光緒三十年(1904)
蔣觀雲

拿破崙好觀劇,每於政治餘暇,身臨劇場,而其最所喜觀者爲悲劇。拿破崙之言曰:「悲劇者,君主及人民高等之學校也,其功果蓋在歷史以上」。又曰:「悲劇者,能鼓勵人之精神,高尙人之性質,而能使人學爲偉大之人物者也,故爲君主者不可不奬勵悲劇而擴張之。夫能成法蘭西赫赫之事功者,則坤訥由(Corneille)所作之悲劇感化之力爲多。使坤氏而今尙在,予將榮授之以公爵。」拿破崙之言如是,吾不知拿破崙一生,際法國之變亂,挺身而救時艱,其志事之奇偉,功名之赫濯,資感發於演劇者若何?第觀其所言,則所以陶成蓋世之英雄者,無論多少,於演劇場必可分其功之一也。劇場亦榮矣哉!雖然,使劇界而果有陶成英雄之力,則必在悲劇。吾見日本報中屢詆誚中國之演劇界,以爲極幼穉蠢俗,不足齒於大雅之數。其所論多係劇界專門之語,余愧非盧騷不能解《度啘德蘭猶》也。(盧騷精音律,著一書名曰《度啘德蘭猶》,痛論法國音樂之弊,大爲伶人間所不容。)然亦有道及普通之理,爲余所能知者。如云:「中國劇界演戰爭也,尙用舊日古法,以一人與一人,刀鎗對戰,其戰爭猶若兒戲,不能養成人民近世戰爭之觀念。」(按義和團之起,不知兵法,純學戲場之格式,致釀庚子伏屍百萬,一敗塗地之禍。演戰爭之不變新法,其貽禍之昭昭巳若此。)又曰:「中國之演劇也,有喜劇,無悲劇。每有男女相慕悅一齣,其博人之喝釆多在此,是尤可謂卑陋惡俗者也。」凡所嘲罵甚多,茲但舉其二種言之,然固深中我國劇界之弊者也。夫今之戲劇,於古亦當屬於樂之中,雖古之樂以淪亡旣久,無可攷證,經數千年變更以來,決不得以今之戲劇,謂正與古書之所謂樂相當,然今之演劇,要由古之所謂樂之一系統而出,則雖謂今無樂,演劇卽可謂爲一種社會之樂,亦不得議其言爲過當,夫樂,古人蓋甚重之。孔子之門,樂與禮並稱,而吿爲邦,則曰:「樂則《韶》舞。」在齊聞《韶》,三月忘味。其餘論樂之言尤多,蓋孔子與墨子異,墨子持非樂主義,而孔子持禮樂全能主義,故推尊樂若是其至也。而古之樂官,若太師摯、師曠等,亦皆屬當世人材之選,昭昭然著聲望於一時,而其人咸有關係於國家興亡之故。夫果以今之演劇當古時樂之一種,則古之樂官,以今語言之,卽戲子也。嗚呼!我中國萬事皆今不如古,古之樂變而爲今之戲,古之樂官變而爲今之戲子,其間數千年間,升降消長,退化之感,曷禁其棖觸於懐抱也!抑我古樂之盛,事屬旣往,姑不必言。方今各國之劇界,皆日益進步,務造其極而盡其神。而我國之劇,乃獨後人而爲他國之所笑,事稍小,亦可恥也。且夫我國之劇界中,其最大之缺憾,誠如訾者所謂無悲劇。曾見有一劇焉,能委曲百折,慷悱惻,寫貞臣孝子仁人志士,困頓流離,泣風雨動鬼神之精誠者乎?無有也。而惟是桑間濮上之劇爲一時王,是所以不能啓發人廣遠之理想,奥深之性靈,而反以舞洋洋,笙鏘鏘,盪人魂魄而助其淫思也。其功過之影響於社會間者,豈其微哉!昔在佛敎,馬鳴大士,行華氏國,作賴叱和羅之樂,使聞者皆生厭世之想,城中五百王子,同時出家。是雖欲人悟觀空無我之理,爲弘通佛敎之方便法,然其樂固當屬悲劇之列也。今歐洲各國,最重沙翁之曲,至稱之爲惟神能造人心,惟沙翁能道人心。而沙翁著名之曲,皆悲劇也。要之,劇界佳作,皆爲悲劇,無喜劇者。夫劇界多悲劇,故能爲社會造福,社會所以有慶劇也;劇界多喜劇,故能爲社會種孽,社會所以有慘劇也。其效之差殊如是矣。嗟呼!使演劇而果無益於人心,則某竊欲從墨子非樂之議。不然,而欲保存劇界,必以有益人心爲主,而欲有益人心,必以有悲劇爲主。國劇刷新,非今日劇界所當從事哉!(曩時識汪笑儂於上海,其所編《黨人碑》固切合時勢一悲劇也。余曾撰聯語以贈之顧其所編情節,多可議者。望其能知此而改良耳。)

原載《新民叢報》第三年第十七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