晩清文學叢鈔/《新世界小說社報》發刊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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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新世界小說社報》發刊辭

光緒三十二年(1906)

嗚呼!中國敎育之不普及,其所由來者漸矣。《漢志》九家,除小說家外,其餘皆非婦孺所能與知之事,班氏謂其流蓋出於古之稗官:(如淳注引《九章》「細米爲稗」,「王者欲知里巷風俗故立稗官,使稱說之。」)而且與八家鼎峙,則小說之重可知,小說視爲官書,則通行於朝野可知。觀於師箴矇誦,爲後世盲詞之濫觴,其實古之經筵,卽今之盲詞也。雖以君相之所講求,亦不外婦孺所能與知之事。故君心易以啓沃,而小說之爲用廣也。後世若《太平御覽》,若《宣和遺事》,猶存稗官之意。元重詞曲,至以之取士,則其宮廷之間,小說當不盡廢。自明世經筵,專講經史,於是陳義過高,獲益轉鮮。自此以後,小說流行之區域,盛於民間,士大夫拘文牽義,禁子弟閱看小說,陸桴亭至目爲動火導慾之物,蓋上不以是爲重,則事不歸官,而無知妄作之徒,暢所欲言,靡所顧忌,諷勸之意少,而蠱惑之意多,荒唐謬悠之詞,連篇累牘,不一而足,無宗旨、無根據,而小說乃毫無價値之可言。雖然,以今日而言小說,乃絕有價値之可言。

何以言之?文化日進,思潮日高,羣知小說之效果,捷於演說報章,不視爲遣情之具,而視爲開通民智之津梁,涵養民德之要素,故政治也、科學也、實業也、寫情也、偵探也,分門別派,實爲新小說之創例,此其所以絕有價値也。況言論自由,爲東西文明之通例,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亦在夏先哲之名言,苟知此例,則願作小說者,不論作何種小說,願閱小說者,亦不論閱何種小說,無不可也。同人有見於此,於是有《新世界小說》之作。蓋莊言正論,不足以動人,號爲讀書之士,尙至束閣經史,往往有聖賢千言萬語所不能入者,引一俗諺相譬解,而其人卽能恍然於言下,口耳流傳,經無數自然之删削,乃有此美玉精金之片詞隻語與經史而並存,世界不毁,此一說也。有釋奴小說之作,而後美洲大陸創開一新天地;有革命小說之作,而后歐洲政治特闢一新紀元;而以視吾國北人之敢死喜亂,不啻活演一《水滸傳》;南人之醉生夢死,不啻實做一《石頭記》。小說勢力之偉大,幾幾乎能造成世界矣。此一說也。官場之現形,奇奇怪怪;學堂之風潮,滔滔汨汨。新黨之革命排滿也,而繼卽升官發財矣;新鄕愿之炫道學、倡公理也,而繼卽佔官地、遂私計矣。人心險於山川,世路盡爲荆棘,則其餘之實行奸盜邪淫,與夫詐僞撞騙者,更不足論矣。耳所聞、目所見、舉世皆小說之資料也。此又一說也。要而言之,小道可觀,其蘊蓄於內者,有小說與世界心理之關係,哲家之所謂內籀也,其表見於外者,有小說與世界歷史風俗之關係,哲家之所謂外籀也,請再進而備言之。

小說與世界心理之關係

夫爲中國數千年之惡俗,而又最牢不可破者,則爲鬼神,而鬼神之中,則又有神仙鬼狐道佛妖魅之分,小說家於此,描寫鬼神之情狀,不啻描寫吾民心理之情狀,說者謂其惑根之不可拔,幾幾乎原於胎敎;蓋以吾國之迷信鬼神者,以婦女爲最多,因而及於大多數之國民,近日識時君子,恆以吾國民無母敎爲憂,詎知其腦筋中自然而受之母敎,鬼神實佔其大部分,此皆言鬼神之小說爲之也。顧昔日以小說而愈堅其鬼神之信,今宜卽以小說而力破其鬼神之迷。不見夫通常社會中所行爲,實鬼事多而人事少乎?此固無可爲諱者也。故欲貫輸以文明之幸福,非先奪其腦筋中大部分之所據,而痛加以棒喝,以收夫廓淸摧陷之功,不可得也。

其次則爲男女。其爲不正之男女,則必有果報;其爲雖不正而可以附會今日自由結婚之男女,則必有團圓。最奇者,尙有非男非女,而亦居然有男女之事,蓋以男女爲其因,而萬事皆從此一因而起,誇說功名,則平蠻封王,而爲駙馬也;豔稱富貴,則考試及第,而爲臠壻也。其先則無不貧困之極,其後則無不豪華之極。由是驕奢淫佚,而爲紈袴、爲劣紳、爲勢惡土豪,爲敗家子,皆從此派而生。使觀其書者,如天花之亂墜,而目爲之迷,神爲之炫,此小說中普通之體例,然實卽代表民俗普通之心理也。

小說與世界歷史風俗之關係

觀小說者,無端歌哭,無限低徊,而感情最濃者,其在興亡之際乎?藉漁樵之話,揮滄桑之淚,痛定思痛,句中有句,忌諱旣多,湮沒遂易,其有大書特書者,出之雖後,則至可寶貴矣。中國數千年來,有君史,無民史,其關係於此種之小說,可作民史讀也。夫有興亡之事,則有一切擾亂戰爭之事,然其時之罹於鋒鏑,與其後之重見天日,必有一番堯、桀之渲染,雖其說半不足據,而當時朝廷之對待民間,爲仁爲暴,猶可爲萬一之揣測。況專制時代,凡事莫不以君主爲重心,由小說而播於演劇,而演劇更足爲重心所在之證者,則俗語所謂十齣九皇帝是也。皇帝爲獨一無二富貴無比之稱號,其狂妄不軌之徒,竊以自娛者無論矣,卽至童乳戲言,亦往往以此號爲口頭禪,以自擬而聊快其無意識之歆羡,而不知擾亂之種子,卽隱含於此,故興亡儼如轉燭,平添無數小說之材料,劇演則爲其試驗場也,平話則爲其演說場也(平話俗謂之說書),而世界遂隨而湧現於此時矣。

《新世界小說社報》第一期